沈知意的鞋尖刚要跨过门槛,小顺子捧着药箱的手突然抖了抖。
枣泥糕的甜香混着药箱里的艾草味飘出来,她这才注意到小顺子额头沁着细汗,连耳尖都泛着红。
“采女娘娘,”小顺子压低声音,瘸着腿凑近半步,“奴才方才去司设监领炭盆,听见林修仪身边的青雀在廊下跟御花园的老周头说……”他喉结动了动,目光不住往左右扫,“说今夜里要在西御园的九曲桥设局,引您去看什么并蒂莲开,然后……”
“然后怎样?”沈知意按住他发颤的手腕,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
小顺子的指甲几乎掐进药箱里:“青雀说,林修仪姑娘最恨您总压她一头,前日里您破了藏书楼的火险,皇上还赏了您玉扳指——”他突然顿住,喉间滚出个闷响,“奴才偷听到她跟青雀说,要在湖边推您落水,再让侍卫‘恰好’路过,说您意图勾引外男……”
晚风掀起门帘上的金线并蒂莲,沈知意望着那对绣得活灵活现的莲花,忽然想起陈贵妃送这门帘时,端着茶盏说“妹妹住的偏,添些喜意”的模样。
原来从那时起,林修仪的刀就磨好了,不过是借了陈贵妃的由头。
“小顺子,”她松开手,指尖轻轻叩了叩门框,“你去把八公主的翡翠铃铛收起来,再烧壶热水。”
小顺子张了张嘴,见她眼底浮起冷霜,到底没敢多问,捧着药箱一瘸一拐往内殿去了。
沈知意望着他微驼的背影,想起上个月她在冰窖外救这个小太监时,他也是这样抖成筛糠。
宫里头,知恩的人比冬雪还薄,可小顺子的忠心,倒是比炭火还热些。
西六宫的宫灯次第亮起时,沈知意站在了德妃的永寿宫门前。
守门的宫女刚要通传,殿内突然传来鹦鹉扑棱翅膀的声响:“德妃娘娘吉祥——”话音未落,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德妃穿着月白锦缎袄子,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我就知道你要来。”德妃把她拉进殿里,炭盆里的红松劈啪作响,“林修仪那蠢丫头,昨日还在我跟前说你穿素色不好看,转脸就去司设监借了船桨——当这宫里的水都是她的脂粉水呢。”
沈知意望着德妃案上摊开的《孙子兵法》,突然笑了:“娘娘早知道?”
“她那点伎俩,连我院里的鹦鹉都瞒不过。”德妃把桂花糕往她手里塞,“不过你既然来了,总得让这出戏唱得热闹些。明儿卯时三刻,西御园的九曲桥,你去赴这个局。”
“娘娘?”
“我让人在湖边的假山里藏了四个侍卫,”德妃指尖点着兵法书里“将计就计”四个字,“林修仪要推你落水,咱们就让她自己栽进去。你记得穿那身月白褙子——水湿了颜色深,好让侍卫瞧清楚是谁动的手。”
沈知意捏着桂花糕,甜香裹着松木香钻进鼻子。
她想起德妃从前是镇北将军的嫡女,十六岁就跟着父兄上过战场,难怪陈贵妃用了三年才把她从盛宠的德贵妃磋磨成失宠的德妃。
可有些东西,是磋磨不掉的——比如眼里的锐气,比如翻手为云的手段。
“谢娘娘。”她把桂花糕咬下一角,甜得舌尖发颤,“只是……”
“只是怕陈贵妃?”德妃打断她,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那蠢丫头要是能得陈贵妃真传,也不至于连个陷阱都设不周全。陈贵妃要的是细水长流的刀,林修仪偏要用劈柴的斧——正好,拿她祭旗。”
第二日卯时三刻,西御园的晨雾还没散透。
沈知意穿着月白褙子站在九曲桥头,湖面上的并蒂莲沾着露水,粉白的花瓣像浸在牛乳里。
她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生母教她认药材时说的话:“最毒的药,往往生得最俊。”
“沈采女好雅兴啊。”
林修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子蜜里调醋的酸。
沈知意转身,见她穿着茜色撒花裙,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得叮当响——倒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要动手。
“林修仪姐姐来得巧,”沈知意指了指湖面,“这并蒂莲开得正好,姐姐可曾见过?”
林修仪的目光扫过她的月白裙角,嘴角扯出个笑:“妹妹站这么近做什么?当心掉下去——”她话音未落,突然伸手推过来。
沈知意早有准备,脚尖在青石板上一错,整个人往旁边闪去。
林修仪收势不及,踉跄着往前栽,腕上的镯子“咔”地撞在桥栏上。
“抓刺客!”林修仪尖叫着转身,“沈采女意图谋害本宫——”
“住口!”
德妃的声音像块冷铁砸进晨雾里。
沈知意转头,见德妃带着四个侍卫从假山后转出,为首的侍卫手里还举着个铜盆——里面盛着水,水面上飘着半块被泡软的帕子,正是林修仪方才塞给青雀的“勾引外男”的假证据。
“林修仪,”德妃走到桥边,指尖戳着她茜色的裙角,“你当这御花园的湖是你家的澡盆?推人落水的是你,伪造证据的是你,连方才那声‘刺客’,都是你教青雀在司设监说给小顺子听的——当本宫是聋的?”
林修仪的脸白得像晨雾里的莲花,她踉跄着后退半步,镯子又撞在桥栏上:“德妃娘娘,您不能信沈采女的话!她……她是庶女,天生下贱——”
“掌嘴。”德妃甩了甩袖子,“把她送到慎刑司,就说她意图谋害宫眷,私通外男。”
“我没有私通!”林修仪尖叫着去抓德妃的衣袖,却被侍卫牢牢按住,“是陈贵妃让我……”
“拖下去。”德妃打断她,目光扫过沈知意的月白裙角,“沈采女,随本宫去偏殿喝盏茶。”
沈知意跟着德妃往偏殿走,路过假山时,看见青雀缩在石头后面发抖。
她忽然想起林修仪方才那句没说完的话,喉咙里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
陈贵妃的手,果然伸得比御花园的藤萝还长。
回到自己的寝宫时,小顺子正蹲在廊下给八公主系铃铛。
翡翠铃铛碰出清响,八公主仰着脸笑,发间的珠花在日头下闪着光。
沈知意摸了摸衣襟里的《汤头歌诀》,忽然想起德妃在偏殿说的话:“陈贵妃最恨别人有她没有的,可她不知道,有些东西,越是藏着,越扎手。”
殿外的风又大了些,吹得门帘上的并蒂莲轻轻摇晃。
沈知意望着那对莲花,忽然听见八公主的铃铛声里,混着远处传来的梆子声——戌时三刻,该翻绿头牌了。
她摸了摸腕上的翡翠铃铛,想起林修仪在慎刑司里的尖叫,想起陈贵妃房里飘着的沉水香,忽然觉得后颈发凉。
有些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