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洛阳城的人焕然一新,有钱的人家自然是全家上下一身新装,穷人家里也不能让孩子受委屈,女孩子要买了红头绳红绢花来戴,男孩子穿戴上可以委屈,鞭炮绝不能少。过年最欢喜的还是男孩子,他们揣着鞭炮满大街乱放,有的半大小子最坏,专往年轻女人的脚下丢炮仗,尤其见了小媳妇,点上钻天猴子朝着人家屁股上射,要听小媳妇的叫声,那个叫声刺激!
小媳妇的脸儿最薄,最好欺负了。往常邻居大婶专门问:怎么样,你家男人晚上对你好么?小媳妇一听这话,立马捂着脸,二话不说就往自家的大门跑。如今大过年的那是不能骂人,小媳妇被射了也只有红着脸跑路,自认倒霉。
有一种孩子过年也不高兴,因为他们的父亲在义友拳行做事。费玉柱严令:过年不许穿新衣,不许放鞭炮,不许同别人一起喝酒。有人问:那来了客人怎么办?回答是:让客人自己喝,你在旁边看着。
还好,义友拳行能放烟花。从年三十的天黑起,天天夜间,义友拳行院内和大门前的两处烟花通宵达旦燃放,拳行的大门一直大开着,费玉柱说,这是让死去的兄弟年夜里回来时能看到光亮。
虽然每天晚上都有人负责放烟花,可彭知云总是把他们撵回家去团圆,放烟花成了她一个人的事。
初四,半夜二更天,彭知云守着烟花发呆,一群孩子围在她的身边。烟花很粗很大,象个高水桶,上面的焰火喷出一丈多高,将四周照得雪亮,有时火焰变成黄金色,十分耐看。然而,烟花再好看,时间长了也令人无趣,这些孩子看烟花是其次,更多的是陪着他们的彭大姑。
彭知云一年中有半年出门在外,她一回来,更多来看望她的是这些孩子,除了知道彭大姑能给他们带来好吃的、好玩的以外,他们更喜欢听她讲天南海北的故事,讲外面的精彩世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们要将受到的委屈说给她听,这些委屈往往连父母都不知道,他们相信只有彭大姑才能为他们解忧,为他们申冤。他们也会将家里的难事说给她,要她帮忙,彭知云每次回来,总要先为孩子们忙上两天。
玉书生的妻子花嫂来了,将一件大氅披在了彭知云身上,疼爱地问:“妹妹你呀,这是在想谁?”
花嫂是书生剑客的续弦,二十多的年纪,比彭知云小了好几岁,她这样称呼彭知云是比着玉书生叫的。
彭知云依旧看着烟花,口中说道:“想我父亲。小的时候过年,他总是下山买来许多糖疙瘩,让我一天吃一块。我将糖疙瘩切成小块,一次吃一点,一天吃好几次。他真不该去得那么早,倘若我能够劝住他,不让他喝酒,至少不是那样喝酒。”
花嫂凑近了,揽住她的腰说:“这不能怪你,那时你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呢。可我听说,叔叔是与人争斗受伤去的啊?”
彭知云受不了她的亲热,向旁边挪一挪屁股,摇头说道:“是受了内伤。父亲一直远离江湖是非,却依然免不了与人决斗,这就是练武人的命。不过那个伤不足以要命,更多的是我二师叔去世的缘故。”
“你说的是中原大侠金伯年?”花嫂问。
“正是。”彭知云说到这里,面色格外地忧伤,过了片刻说道,“父亲养伤期间,听到了我二师叔的死讯,他再也无法自控,顾不得我了。二师叔中原义侠是本门的奇才,本门至高内功如意金甲百年来无人练成,却给二师叔练成了,因此早早被人称为不坏金刚。父亲伤心难禁,汹起酒来,不到一年,他就把我孤零零一个人撇在世上。”
花嫂连连点头,问道:“你可有恨过他?”
彭知云奇怪地看她,说道:“我怎么会恨父亲?他已然无法收拾心神,无法自控,不是他的错。哎,你不是江湖人,不懂得这些。”
“你也看不起妇道人家。”花嫂撅着嘴说。
彭知云娓娓说道:“江湖上能够因一个人而振兴一个门派,也能因一个人而败亡一个门派。我父亲一派掌门被人打伤,丢了齐云门的脸,心里已经难受,二叔一死,父亲一掌之仇不能报还在其次,齐云门的衰落就是必然之事。”
“那也不能不顾孩子,还是个女孩。”花嫂说。
“你根本不了解,一个门派如同一个家族,门派的兴衰对于一个门派的人,尤其一个掌门人有多要紧!常人为了家而活,掌门是为了门派而活,门派败了他活不下去,已经顾不了许多。”彭知云这么说话,已经是讲解了。
“闻听那时候你二师叔非常厉害!”花嫂说。
“他何止厉害?他是江湖上名望最大的人,是门派的骄傲,是希望。”彭知云说着,有些激动。
“难怪你父亲如此伤心了。”花嫂叹了口气,同情说道,“你们齐云门虽然出了一个奇才,现在却好生萧条,你三师叔的武艺还不如你。你现在还在长功夫么?”
花嫂经常会问些奇怪的问题,让人哭笑不得。彭知云苦笑道:“我要想长功夫谈何容易,嫂嫂如何说这事呐?”
花嫂说:“你应该光大你的门派啊。你都长不了功夫了,就该生个后代来好好培养,这一定也是你爹的心愿。”
彭知云的表情很不耐烦。花嫂看在眼里,咬着牙说道:“我帮你物色了个人,人品功夫都是上上之选,你见到他定会满意!这阵子行里不吉利,等平息下来我就给你做媒,你赶紧把那个人忘了。”
“嫂嫂你该回去了。”彭知云冷冷说道。
到了三更天,忽然北风怒号,大雪飘将下来。彭知云命令看烟花的孩子赶紧回家,然后从屋子里拿出桌椅,将烟花四面围住,再用枪棍插在地上将桌椅定住,烟花果然被固定得很牢靠。彭知云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心想幸亏是我在,别人枪棍就插不了这样深,烟花都放不成了。
有人走来。来人直走到近前,也不看她,而是看着地上烟花,冷漠地道:“好大个的烟花,第一次见着。”
彭知云正奇怪庄龙来了居然不先给她打声招呼,这时吃惊说道:“二虎怎么是你?我以为是大龙。”
庄虎的脸上毫无表情,淡漠说道:“我给姑姑送衣送饺子来了。”将手中的外衣和盒子递了过来。
彭知云与庄彦秋一家最亲,亲得如同一家人,庄虎又是她最得意的徒弟,那是更亲,然而庄虎逃生回来后一直生着大病,这几天刚刚好了些,性情却是大变。如果是在以前,他会远远地喊声姑姑或者师父,来了后不是讲个笑话就是讲个趣事逗她开心,再不就是拔出刀来给她展示一下新近的成绩,这样一个知心风趣的孩子,现在像一个木头。
彭知云十分心疼!这孩子受得刺激实在太深,真怕这成为他一辈子的病。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打开盒子一看,饺子还冒着热气,觉得真有些饿了,吃了起来,听到庄虎说:“我不想练武了。”
彭知云暗叫不好。放下盒子尽力思考起来,最后说:“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坚强有何用?”庄虎冷笑。
彭知云过来揽着他的脖子,悲伤说道:“你有话就对师父说,不要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啊。”
庄虎点点头,说道:“杀三叔的那个蒙面人十分年轻,他比我的年纪小了不少,可功夫一定在我之上!我自信练武已经十分用功,你与费爷爷教我也这么用心……没有用了。”
彭知云感觉到,庄虎说这话时虽然沮丧,却十分清醒,不是完全丧失信心时那种没头脑的样子。她似乎感觉到了庄虎的心思。
她解析说道:“你有两个不好。你自小在洛阳城中长大,这里人多嘈杂,不比深山之中清静,也没有那等天地灵气,进境自然慢一些。还有你练内功晚了点,又学的是你费爷爷的内功,当初为了稳妥,没让你改练本门内功。你费爷爷的内功虽然是正宗,却是要十多年的时间方能有成,你急也急不来。”
果然,庄虎说道:“我不能再等。”
“你去太乙山吧?”彭知云道。
“太乙山,找花石道长?”庄虎疑惑说道。
彭知云说:“花石道长与你费爷爷交情极好,又善刀法,更有一点,他的内功跟咱们的都不一样,或许能够相辅相成,另辟蹊径也未可知。”
“去浣山不好么?”庄虎问。
彭知云立刻将头转向一边,端起饺子吃了起来。
她一口气吃完了饺子,说道:“小夭哥比你年幼,他又忙,要他教你未必合适,况且我与他不熟。”
“闻说盗皇还在浣山,师父,你与他熟啊。”庄虎说。
彭知云知道他还是想去浣山,毕竟浣山派威震江湖,这令她很难为情。沉吟半晌,她说:“盗皇真的在就好了,我一定让你前去,可是……你不能听信传言。”
“好,我去太乙山。”庄虎做出了决定,起身说道,“我去睡觉,明早就走。”
说了就走,跑步而去。
彭知云笑了,在后面喊他:“别急。过了年走不迟。”
庄虎并不停步,甩下话来:“我梦里都是死去的兄弟。”
“莫要忘了,先找你费爷爷要封书信!”彭知云叫道,接着笑了,自言自语,“混小子,居然吓唬师父,激将法都弄出来了。”
“你们这么大声音,不是二虎要出远门了?”看门的胡老汉走了过来。
“胡爷爷。”庄虎打个招呼,转身就跑。
“叔叔新年好,二虎要出门了。”彭知云说。
“他这身子要去哪里?眼下连酒馆都没个开门的,路上喝西北风?姑娘你该睡去了,这里有我。”胡老汉说道。
“叔叔来的正好。我也不放心他,正好送他回家。”彭知云对胡老汉一笑,赶庄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