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四下的当口,崔太医的身影终于跨过门槛。
他手里的蓝布包被攥得发皱,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进门时袍角扫过门槛,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沈知意搁下茶盏,茶沫在盏中晃出细小的涟漪。
她注意到崔太医的目光先在红药方才跪过的青砖上顿了顿,又迅速移到她脸上,喉结动了动:"采女,老臣方才在御书房当值......"他压低声音,尾音像游丝般缠在殿内的檀香里,"陛下与内阁议事时,忽然提起前日您呈的薄荷精油。
说这两日批折子到子时,用了那油擦太阳穴,竟真能提神半刻。"
沈知意垂眸望着案上未收的验方,墨迹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她生母留下的玉牌贴着心口,温凉的触感顺着锁骨爬上来——崔太医从前总爱往她生母的医馆送野山参,说是"给小医女补补身子",如今这声"小姐"的口型,倒像颗泡在酒里的梅子,酸得人心底发颤。
"劳崔太医挂心。"她抬眼时已带了笑,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验方,"陛下能得片刻清爽,是臣妾的福气。"
崔太医的眼角忽然有些发湿,他慌忙用袖口擦了擦,布包在手中蹭出窸窣响动:"老臣...老臣昨日翻医案,见有个醒神的香方,加了夜交藤和蝉蜕,比薄荷更温和。"他将布包推到她面前,"采女若不嫌弃,不妨试试。"
沈知意解开布包,里面是半袋晒得半干的药草,混着淡淡药香。
她指尖触到草叶时,发现布包内层缝着张纸条,字迹苍劲:"令堂旧疾方,勿使外人见。"
更漏又敲了一记,崔太医突然直起腰,声音恢复了寻常的沙哑:"时候不早了,老臣告退。"他转身时,沈知意看见他腰间的玉佩——是块雕着并蒂莲的羊脂玉,和生母梳妆匣里那枚碎玉的纹路,恰好能拼上。
殿门闭合的瞬间,沈知意攥紧了纸条。
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大半,照得案上的药草像堆发黑的枯叶。
次日清晨,晨雾还未散尽,小顺子就捧着朱漆托盘来报:"陛下差人传旨,说午膳后在御书阁摆棋,要采女作陪。"
他手忙脚乱地给沈知意系上月白宫绦,"奴才方才听御膳房的小丫头说,陛下已有半年没召人对弈了!"
沈知意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边的木樨花簪。
镜中映出她淡青衫子,没有金钗珠翠——景宣帝最厌后宫脂粉气,她早打听清楚了。
御书阁的门帘被小太监掀起时,她先闻到了墨香。
景宣帝正站在棋枰前,玄色龙纹朝服未换,腰间的玉钩却松着,显得少了几分威仪。
他抬眼看见她,倦怠的眉眼竟舒展了些:"朕昨日批折子到三更,倒想起你说的'棋如朝政,过刚易折'。"
沈知意福了福身,在他对面落座。
棋枰是乌木镶螺钿的,棋子碰在上面发出清响。
景宣帝执黑子先行,第一子落在星位,倒像在试探:"你的医术,是从何处学来的?"
她指尖捏着枚白子,凉意透过指腹渗进心里。
生母的身影突然浮上来——那是个总在药炉前弯腰的女子,鬓角沾着药末,教她认药材时总说:"知意,这味是当归,能补能行;这味是半夏,有毒却能化痰。"
"臣妾的生母曾是医女。"她将白子落在小目,"自幼跟着她认药材、记汤头,略懂一二。"
景宣帝的黑子又落一子,在棋盘上连成短链:"前日那薄荷精油,调配得巧妙。
既提神又不伤气,比太医院的凉膏强多了。"他抬眼时,眼底的倦色淡了些,"朕从前总觉得后宫女子,不是捧着脂粉盒子,就是哭哭啼啼要恩宠。"
沈知意的白子落在中腹,将黑子的攻势轻轻引开:"陛下日理万机,臣妾只愿能替陛下分半刻烦忧。"
棋枰上的黑白子渐成对峙之势时,殿外突然传来环佩轻响。
苏姑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福身时脸上的笑纹堆得像朵菊花:"陛下,陈贵妃那边遣人来说,新制的桂花酿开坛了,特意请陛下过去尝一尝。"
景宣帝的手指在棋子上顿了顿,眉峰微蹙。
沈知意注意到他握棋子的指节泛着青白——这是他批折子太久的惯常模样。
"朕知道了。"他将棋子轻轻搁回棋盒,抬眼时又恢复了帝王的威仪,"沈采女留步,朕稍后还有话要问。"
苏姑姑的笑僵在脸上,眼尾的细纹却跳了跳。
她福身退下时,裙角扫过门槛的动静比寻常大了些,像是故意要让人听见。
沈知意回到栖梧殿时,小顺子正守在廊下,见她回来立刻迎上来,压低声音:"小姐,奴才方才跟着苏姑姑的小丫头去司药房,见她绕到藏书楼后角,鬼鬼祟祟往墙缝里塞东西!"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泥块,"奴才捡的,是藏书楼的砖灰。"
沈知意的指尖在廊柱上轻轻一叩。
藏书楼是存放宫规典籍的地方,除了掌事姑姑和值夜太监,寻常人轻易进不得。
苏姑姑去那里做什么?
红药说苏姑姑盯着她的医术,崔太医又提到生母的旧方......她忽然想起昨日崔太医布包里的纸条,心下警铃大作。
"小顺子,去拿两套粗使太监的衣裳。"她转身往内殿走,"再找块炭,在我院里那棵老槐树下画个圈——若戌时我没回来,你就去求德妃娘娘。"
小顺子的眼睛瞪得溜圆:"小姐要去藏书楼?
那地方夜里有值更的!"
"所以得挑月最暗的时候。"沈知意从妆匣最底层摸出根细铁丝,"你忘了?
前日你说藏书楼后角的墙有块砖松了。"
小顺子吞了吞口水,突然攥紧她的袖子:"奴才跟着去!
奴才的耳朵灵,有动静能提前报信!"
沈知意望着他瘸了的右腿,到底点了头。
窗外的日头正往西边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缠在一起的芦苇。
暮色漫上飞檐时,沈知意换了身青布短打,跟着小顺子猫腰钻进藏书楼后的夹道。
风里飘来晚膳的香气,混着若有若无的药味——是苏姑姑身上惯常的沉水香。
小顺子踮脚扒着墙缝望了望,回头比了个"三"的手势:"三个值更的,在东廊喝茶。"
沈知意摸出铁丝捅向那块松动的砖。
砖缝里的土簌簌往下掉,露出个巴掌大的洞。
她正要往里探,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梆子声——戌时到了。
月光被乌云遮住大半,藏书楼的朱门在暮色中泛着暗铜色。
小顺子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推了推,两人的影子融在墙根的阴影里,像两滴就要渗进土里的墨。
沈知意的心跳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弯腰钻进墙洞,身后传来小顺子压抑的抽气声——
藏书楼的地砖上,清晰地印着半枚六指的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