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掀开门帘时,殿内的烛火被穿堂风卷得晃了两晃,将她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老长。
小顺子捧着个蓝布包裹紧随其后,那是方才从林修仪处“借”来的薄荷精油。
“去请崔太医。”她站在案前,指尖重重叩了叩那包裹,声音里裹着冰碴,“就说本宫头痛旧疾发作,想请太医院的院判来看看常用的香方是否有不妥。”
小顺子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又被她叫住:“挑偏门走,莫要惊动了其他宫的人。”
殿外的更漏刚敲过三更,沈知意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喉间泛起一丝苦涩。
林修仪今日在御花园里的哭闹,表面是争风,实则是在试探她的底——陈贵妃早就在怀疑她懂医术,否则不会让林修仪拿“私自调香”做文章。
她攥紧袖中帕子,指节发白:被动等别人查,不如自己先把水搅清。
崔太医来的时候,青灰色的官服还带着夜露的潮气。
他跨进门槛时,沈知意注意到他鬓角的白发被风揉得翘起一撮,像极了生母生前常说的“老山雀的羽毛”。
“采女唤老朽来,可是哪里不适?”崔太医将药箱放在案上,抬眼时目光在沈知意脸上顿了顿,又迅速垂下去。
沈知意将蓝布包裹推过去:“劳烦崔院判看看这薄荷精油。今日林修仪说我用了害人的方子,我虽自问清白,到底要个公道。”
崔太医的手指刚触到瓷瓶,便猛地一抖。
他抬头盯着沈知意的眼睛,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他拔开瓶塞,凑到鼻端轻嗅,又用指甲挑了点膏体在指尖搓匀,连药箱里的银针都取出来试了试。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沈知意盯着他微抿的嘴角,心跳声几乎要盖过更漏。
“好东西。”崔太医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薄荷辛凉,辅以少量甘松,最是平肝止痛。采女这香方,比太医院开的安神散还妥帖三分。”
他从袖中摸出张纸,刷刷写了几行字,“老朽明日便将这验方呈给陛下,就说沈采女的香方非但无害,还能治头痛——陛下批过太医院的折子,最厌后宫用歪门邪道。”
沈知意的背慢慢松下来。
她望着崔太医笔下力透纸背的字迹,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崔叔的医书,比宫里的藏经阁还厚。”原来他真的记得。
“有劳院判。”她起身福了福,眼角瞥见门外闪过一道影子。
崔太医收拾药箱时,目光又在她脸上多停了片刻:“采女...可还记着小时候,你总蹲在药铺后堂数药材?”
沈知意的呼吸一滞。
她张了张嘴,却听殿外传来红药的声音:“崔太医要走了?奴婢送您。”
崔太医的话被截断在喉咙里。
他冲沈知意拱了拱手,跟着红药出去了。
门帘落下的瞬间,沈知意看见红药的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连袖口的金线都被揉皱了。
“红药。”她唤住正要退下的丫鬟,“去偏殿取盏碧螺春,要新焙的。”
红药的睫毛颤了颤:“是。”她转身时,裙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将案上崔太医留下的验方吹得翻了页。
沈知意等红药的脚步声消失在游廊尽头,立刻蹲下身。
她从妆匣最底层摸出段细麻线,轻轻系在门槛内侧——那是她前日在御花园捡的,专门用来捉那些爱偷听的耳朵。
不多时,殿外传来瓷器相撞的轻响。
红药端着茶盘跨进门,脚尖刚碰到麻线,茶盏便“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她惊呼着去扶茶盘,却被麻线缠住脚踝,踉跄着跪在沈知意脚边。
“采女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红药仰起脸,额角蹭着青砖,眼里的慌乱却掩不住一丝心虚。
沈知意弯腰拾起她发间滑落的金步摇,那是陈贵妃宫里的样式:“你方才在崔太医身后,可听见什么了?”
红药的脸瞬间煞白。
她望着沈知意手里的步摇,喉结动了动:“奴婢...奴婢就是想看看崔太医怎么走的偏门,没别的!”
“那这是什么?”沈知意将步摇往案上一掷,金属碰撞声惊得烛火乱颤,“陈贵妃宫里的丫头,上月丢了十二支这样的步摇。苏姑姑亲自查的,说定是被贼偷去送相好。”
她蹲下来,指尖掐住红药的下巴,“你说,苏姑姑若是知道她的贼,现在在本宫宫里当耳报神,会怎么着?”
红药的眼泪“刷”地流下来:“是苏姑姑让奴婢的!她说...她说您懂医术,要盯着您有没有给陛下下毒!奴婢不敢不听,她手里有奴婢阿娘的卖身契!”
沈知意松开手,退后两步。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红药脸上割出一道银边。
她想起方才崔太医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那封未寄的信——有些网,该收了。
“起来。”她扔给红药块帕子,“明日你去回苏姑姑,就说崔太医夸本宫的香方是妙手,还说要呈给陛下。”她顿了顿,“再添一句,本宫说...若得陛下欢心,定要赏苏姑姑头面。”
红药哭着点头,接过茶盘退下时,脚步虚浮得像片叶子。
“小顺子。”沈知意唤来守在门外的小太监,“你夜里守着红药的屋子,她翻窗还是挖洞,都给我记清楚了。”
小顺子攥紧腰间的钥匙串,金属相击的轻响里带着狠劲:“采女放心,奴才的耳朵比猫还灵。”
沈知意望着案上崔太医的验方,墨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伸手摸了摸袖中生母留下的玉牌,那上面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温凉。
窗外的更漏又敲了一记,她忽然听见游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很慢,很轻,像是有人在刻意放轻脚步。
“采女。”小顺子突然压低声音,“崔太医又回来了。”
沈知意抬头,看见崔太医站在殿外,月光给他的身影镀了层银边。
他手里攥着个布包,见她望过来,张了张嘴,却只说了句:“夜里凉,采女添件衣裳。”
但沈知意分明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那口型...像是“小姐”。
殿外的更漏重重敲了四下,将夜色敲得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