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漪澜殿外便起了风,卷着残余的夜露寒气,敲打着窗棂。
沈知意几乎一夜未眠,此刻正坐在妆台前,由着侍女简单梳理着长发。
铜镜里映出的脸庞带着倦色,但那双眼眸却异常清亮,沉淀着一夜思虑后的冷静。
昨夜与红药、小顺子的一番对谈,已让她彻底明白,自己已然踏入了陈贵妃布下的棋局。
红药这步险棋暂时稳住,但苏姑姑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以及背后陈贵妃深沉的算计,绝不会就此罢休。
她必须步步为营,甚至,主动出击。
小顺子端着一盆温水进来,见沈知意神色凝重,低声道:“主子,昨儿夜里奴才特意多留了个心眼,盯着红药那丫头的动静。她回屋后倒是安分,没敢再作妖,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来也是吓破了胆。”
沈知意微微颔首:“惊弓之鸟,暂时不足为虑。但仍需盯紧,不可松懈。还有,让她照常去苏姑姑那里回话,按我吩咐的说。”她顿了顿,补充道,“你办事要更隐蔽些,苏姑姑不是寻常角色,耳目众多。”
“奴才明白。”小顺子应下,又有些担忧,“主子,咱们现在人手单薄,万一……”
“无妨,”沈知意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最要紧的,是站稳脚跟。”她拿起一支最简单的素银簪子别在发间,起身走向外间。
书案上,昨夜摊开的竹简依旧空白,但她心中的谋划,却已渐渐清晰。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尖利的呵斥,显得格外刺耳。
小顺子脸色一变,连忙挡在沈知意身前,警惕地望向殿门。
“嘭”的一声,殿门被人粗暴地从外面推开。
林修仪穿着一身簇新的石榴红宫装,环佩叮当,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盛气凌人地闯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名身材高大的宫廷侍卫,按刀而立,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沈知意!”林修仪的声音又尖又厉,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沈知意素净的脸庞,“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宫规,私相授受,给陛下用药!你可知罪?!”
这突如其来的指控,让殿内伺候的宫女都吓得白了脸,大气不敢出。
小顺子更是紧张地握紧了拳头,若非沈知意眼神示意,他几乎要冲上去理论。
沈知意却仿佛没看到林修仪身后的侍卫,也没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倒。
她缓缓站直身体,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平静地迎上林修仪的目光,声音清淡如水:“林修仪一大早带着侍卫闯入臣妾的漪澜殿,不知所为何事?这般兴师动众,倒像是来捉拿什么江洋大盗。”
她不急不躁的态度,反倒让林修仪准备好的一腔怒火噎了一下。
林修仪拔高声音,试图找回气势:“少给我装糊涂!有人亲眼看见,你昨日偷偷给陛下送了东西!还不是汤药是什么?宫中规矩森严,嫔妃不得私自研制、进献药物,此乃大忌!你一个小小采女,竟敢以身试法,是活腻了吗?”
“哦?”沈知意微微挑眉,“不知是哪位‘有心人’看见了?又是如何确定臣妾送的是‘汤药’,而非其他?”
林修仪被她问得一滞,她确实只是听了苏姑姑派来的人含糊其辞地暗示,说沈知意昨日鬼鬼祟祟地接触了陛下身边的人,似乎递了什么东西,极有可能是涉及药理的。
她本就看沈知意不顺眼,又急于在陈贵妃面前立功,便添油加醋地认定了此事,急吼吼地带人前来问罪,想着抓个现行,也好打压沈知意的气焰。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林修仪强自镇定,厉声道,“你敢说你没给陛下送东西?你敢说你送的东西与药无关?”
沈知意坦然道:“臣妾确实曾斗胆,为陛下献上一物,以解陛下连日勤政之疲乏。此物乃臣妾家传的安神香方,并非入口汤药,所用香料皆是宫中常备、药性平和之物,绝无半分害处。此事,陛下也是知晓且认可的。”
她顿了顿,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林修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林修仪若是不信,大可去回禀陛下。或者,此刻便请太医院的崔太医前来查验臣妾殿中香料,一验便知真伪。只是不知,若查验结果并非如修仪所言,修仪今日这般气势汹汹地闯宫问罪,又该如何收场?”
她语气始终平缓,却字字清晰,逻辑分明,既承认了“送东西”,又点明了“非汤药”,还将“陛下认可”和“可请太医查验”这两个关键信息抛出,瞬间将林修仪置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去回禀陛下?
她哪里敢真的去打扰勤政的景宣帝,万一沈知意说的是真的,陛下怪罪下来,她岂不是自讨苦吃?
请崔太医?
若是查出来真只是普通的安神香,那她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岂不成了无理取闹的笑话?
还会得罪了太医院的人。
林修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着沈知意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带来的侍卫和宫人也都面面相觑,不敢再言语。
“你……你少在这里强词夺理!”林修仪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狠话,“就算这次算你狡辩过关,你也给我记着!在这后宫里,不是什么人都能耍小聪明的!我们走!”
说罢,她狠狠瞪了沈知意一眼,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这才不甘不愿地甩袖,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离开了漪澜殿。
直到林修仪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紧绷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小顺子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主子,吓死奴才了!这林修仪也太嚣张了!”
沈知意走到窗边,看着林修仪等人远去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她不是嚣张,是被人当枪使了。”沈知意淡淡道,“看来,陈贵妃那边,已经等不及要试探我的底细了。”
林修仪今日的举动,看似鲁莽,却恰恰点在了她的要害——医术。
虽然她用安神香的说法暂时搪塞过去,但无疑加深了陈贵妃的怀疑。
而且,林修仪背后站着的是手握兵权的将军府,与陈贵妃同气连枝,这股势力不容小觑。
被动挨打,绝非长久之计。
“小顺子,”沈知意转过身,眸光沉静,“你这几日,替我办件事。”
“主子请吩咐!”小顺子立刻挺直了腰板。
“你继续留意漪澜殿周围的动静,特别是苏姑姑那边的人。另外,再帮我盯紧林修仪,”沈知意声音压低了几分,“尤其是她……与宫中侍卫的往来。事无巨细,都要报我。”
小顺子虽然不解为何要特别留意侍卫,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下:“是,奴才记下了!”
沈知意点点头,心中已有计较。
林修仪跋扈冲动,又急于求成,这样的人,往往容易留下破绽。
她需要一个筹码,一个能让林修仪暂时安分,甚至能反过来牵制她的筹码。
时间悄然流逝,白日里的喧嚣渐渐沉寂。
漪澜殿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沈知意知道,平静的湖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傍晚时分,小顺子脚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紧张。
他凑到沈知意身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禀报:“主子!奴才……奴才按您的吩咐盯着林修仪,就在刚才,看到她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去了御花园西北角的偏僻处,和一个侍卫偷偷摸摸地说话!”
沈知意心中一动:“看清是哪个侍卫了吗?说了什么?”
“离得有些远,看不真切那侍卫的脸,只知道穿着普通侍卫的服饰。奴才怕被发现,不敢靠太近,隐约听到几句,好像是……说什么‘东西’……‘放在她枕头底下’……还有什么‘做得干净些’……听起来像是在商量怎么陷害主子您!”小顺子越说越气愤。
沈知意眸光微凝。
果然不出所料,林修仪按捺不住,要用阴私手段了。
她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小顺子一惊:“主子,那地方偏僻,万一……”
“无妨,远远看着便是。”沈知意披上一件深色披风,将自己拢在阴影里,“我需要亲眼确认。”
两人小心翼翼地来到御花园西北角,这里果然人迹罕至,只有几株老树和一片荒芜的花圃。
借着朦胧的月色和稀疏的宫灯光影,沈知意远远望见假山后,确有两个人影正低声交谈。
距离太远,听不清完整的对话,但能捕捉到一些关键词,与小顺子之前听到的类似——“香囊”、“药粉”、“神不知鬼不觉”、“事成之后……”
沈知意没有再靠近,只将看到的身影轮廓、大致的方位和听到的零碎词语默默记在心里。
虽然证据还不完整,但足以证明林修仪心怀不轨,并且正在与宫中侍卫勾结,图谋陷害。
确认了情况,沈知意悄然后退,带着小顺子迅速离开了现场。
回到寝殿,她摒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小顺子。
昏黄的烛光下,沈知意摊开一张纸,将刚才的所见所闻,以及林修仪今日的言行举止,一一梳理记录下来。
栽赃陷害,这是宫里常用的手段。
林修仪选择用“药粉”相关的物品,显然还是冲着她懂医术这一点来的,想要坐实她私用药物、甚至可能是毒物的罪名。
她手中现在有了一些线索,可以指向林修仪的阴谋。
但仅仅这些,还不足以将一个修仪彻底扳倒,最多只能让她受些责罚,甚至可能被她反咬一口。
而且,沈知意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非但没有因为掌握了林修仪的把柄而消失,反而愈发强烈。
林修仪的行动,更像是急躁的试探和攻击。
但背后那只真正的黑手,陈贵妃,会仅仅满足于这种程度的打压吗?
她对自己医术的怀疑,真的会因为林修仪的失败而停止吗?
不,绝不会。
陈贵妃心思缜密,手段狠辣。
林修仪今日的指控,虽然被她暂时化解,但“私自用药”这个引子,已经被抛了出来。
这就像是一根导火索,随时可能被点燃,引发更大的风暴。
她不能等林修仪出手后再被动反击。
她必须抢在前面,彻底厘清围绕着“药”的这团迷雾,最好能得到某种权威的认证,堵住悠悠众口,也让陈贵妃暂时找不到攻击的借口。
今日林修仪提到崔太医……崔太医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精湛,为人据说还算公正,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并不完全依附于陈贵妃一派。
或许……
沈知意停下笔,看着纸上凌乱的线索,心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关于药,关于她的医术,这场风波因“药”而起,或许也该从“药”处着手解决。
被动澄清远不如主动出击,将一切摊开在阳光下,反而可能更安全。
只是这其中的分寸和时机,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
那安神香方……还有她略通医理这个事实,与其被动地等着被揭发、被污蔑,不如……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
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眼前针对林修仪的证据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是,解决那个悬在头顶的、关于她自身秘密的更大隐患。
那模糊的低语,林修仪气急败坏的指控,都像是在催促着她。
拖延,只会让局面更加被动。
她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也需要一个能证明清白的机会。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殿内烛火摇曳,映着她沉静而决绝的侧脸。
她不能再仅仅依靠自己的小聪明和谨慎周旋,是时候,寻求更稳妥的力量介入了。
思及此,沈知意心中一定,不再犹豫。
她抬起头,对着一直恭敬候在一旁的小顺子,沉声吩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