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的视线在周奇——那个因为身形瘦小、动作灵活而被兄弟们戏称为“猴子”的年轻人身上，仅仅停留了不足一秒，便如同不经意掠过一片落叶般，若无其事地移开，继续与萧战商议着眼前的“战利品”。
昏黄的篝火在废弃木材厂空旷的车间内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投射在布满蛛网和木屑的墙壁上。
“这些账本，”陆野压低了声音，指尖在粗糙的、用几块旧木板临时拼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叩叩”声，“是个烫手山芋，能把手烧得皮开肉绽；但同时，也是一块分量十足的敲门砖，能砸开一些我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门。”
他的目光深邃，映照着跳动的火焰，显得格外明亮。
这些从李明秘密据点搜刮出来的账本，详细记录了宏图公司在东北地区多年来诸多见不得光的资金流向、行贿记录、以及与某些“白道”人物的利益输送。每一笔，都触目惊心；每一页，都可能引发一场官场地震。
萧战点了点头，他那张常年冷静的面孔上，此刻也带着一丝凝重。
他仔细翻阅着其中一本用特殊密码记录的核心账目，眉头越锁越紧：“宏图公司在东北的根基，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深。李明这条线，往上牵扯的人物级别不低。他充其量只是个区域负责人，一个高级打手头子。这些账本一旦曝光，确实能让他背后的势力焦头烂额，但……”
他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陆野，眼神锐利如鹰：“直接硬碰硬，我们目前的人手和资源，无异于以卵击石。风险太大了。
宏图公司一旦反应过来，不惜一切代价反扑，黑河镇这点基业，瞬间就会被碾碎。”
“我明白。”陆野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所以，我们不当那把直接捅向马蜂窝的锥子。”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符合他年龄的深沉与算计，“你的意思是，借刀杀人？”
“差不多。”陆野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或者说，驱虎吞狼。把这些足以致命的东西，用一种‘稳妥’的方式，递到那些有能力、也有动机去动宏图公司的人手里。让他们去狗咬狗，咱们则可以暂时隐于幕后，积蓄力量，坐收渔利。”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如同不经意般，极快地扫过车间角落里那个依旧低着头，正用一块破布仔细擦拭着一块从“明园”抄来的、入手沉甸甸的玉石镇纸的猴子。
那小子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陆野和萧战的谈话充耳不闻。
然而，陆野敏锐地察觉到，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猴子擦拭镇纸的动作似乎有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肩膀也比刚才更紧绷了几分，虽然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这个细节，如同一点墨滴落入清水，虽微小，却在陆野心中漾起了一圈涟漪。
“萧哥，”陆野的声音压得极轻，几乎与篝火燃烧木柴时发出的“噼啪”声融为一体，只有近在咫尺的萧战才能听清“那个猴子，你多留意一下。找个由头，看看他最近跟外界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接触。”
萧战何等人物，他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顺着陆野刚才视线停留的方向瞥了一眼那个角落里的身影，没有多问，只是微微颔首，用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
对于陆野的直觉，尤其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从不怀疑。陆野身上有种野兽般的敏锐，总能察觉到常人忽略的危险信号。
接下来的几天，废弃木材厂的气氛表面上恢复了平静，老九带着新收拢的兄弟们加紧操练，熟悉武器，巩固地盘，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而，在这份平静之下，实则暗流涌动，一股无形的紧张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萧战亲自带人，对从“明园”一战中抓回来的几个活口进行了严酷的审讯。
这些活口，大多是李明手下所谓的“十三太保”中的外围成员，以及一些负责看家护院的打手。
审讯的地点设在木材厂最深处一个废弃的地下储藏室，那里阴暗潮湿，不见天日，只有一盏昏暗的马灯散发着幽幽的光。
“说！李明上面的人是谁？宏图公司真正管事的是哪个？你们那些黑钱，最终都流向了哪里？”萧战的声音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棱，不带一丝感情。
他面前，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颤抖的汉子被反绑在椅子上，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那汉子哭喊着，声音嘶哑，“我们只听李总的……李总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其他的事情，我们这种小角色哪里有资格知道……”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是老九手下新提拔起来的小头目，闻言不耐烦地“呸”了一口，扬起手中的浸了水的皮鞭，
作势要抽下去：“他妈的，还嘴硬！萧爷问你话呢，老实交代，不然让你尝尝十八般酷刑！”
萧战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他盯着那俘虏的眼睛，缓缓道：“机会只有一次。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地窖。有时候，知道的太多是祸，但什么都不知道，死得更快。”
然而，无论萧战如何恩威并施，变换手段，从心理压迫到皮肉之苦，得到的结果却始终不尽如人意。
这些平日里在外面作威作福、凶神恶煞的打手，在死亡的真实威胁和萧战那看似平静却层出不穷、直击灵魂深处的审讯手段面前，心理防线确实很快就出现了裂痕。
有几个意志薄弱的，当场就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把自己知道的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全都抖了出来，但无非是李明的一些生活习惯、情妇的名字，或者黑河镇周边几个小据点的分布，对核心机密一无所知。
也有几个看似硬气的，起初还咬紧牙关，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嘴里骂骂咧咧。
但当老九手下的人，在萧战的示意下，用烧红的铁条“不小心”烫了他们几下，或者用老虎钳“温柔”地问候了他们的指甲后，所谓的硬气便如同戳破的脓包，瞬间瘪了下去。
然而，即便他们涕泪横流地求饶，也确实吐不出更有价值的情报。
他们要么是真的级别太低，根本接触不到宏图公司更高层的架构和运作机密；要么就是李明此人治下极严，核心信息只掌握在极少数心腹手中，而那些心腹，早已在“明园”那一夜的突袭中，被陆骁和陆野等人尽数格杀。
“妈的，一群废物点心！软骨头！”老九听完萧战派来汇报的手下描述完审讯的经过，气得一拳重重砸在临时充当会议桌的破旧木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缸和灰尘都簌簌落下。
“白瞎了老子几根上好的牛皮鞭子！还以为能撬出几条大鱼，结果连虾米都没几条像样的！”
陆野对此倒并不意外。他端起面前那只豁了口的搪瓷缸，喝了一口里面已经凉透的粗茶，眼神平静无波。
“意料之中。”他淡淡地说道，“宏图公司这种盘踞一方的庞然大物，内部等级必然森严，核心机密如果能轻易让这些外围打手知晓，那它早就被人连根拔起了。李明这条线，看来暂时是挖不动更深的东西了。”
他将那几本经过萧战初步整理、标记出关键信息的厚厚账册，推到萧战面前，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沉稳的面庞。
“不过，光是这些账本，已经足够让某些人喝一壶的了。甚至，能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陆野的眼神陡然变得冷冽起来，如同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流，
“萧哥，你路子广，人脉也比我们这些刚从山沟里出来的人多。想办法把这些东西的复印件，用最稳妥、最匿名的方式，递到该去的地方。比如，京城的某些纪律部门，或者沪上那些与宏图公司有竞争关系、巴不得他们倒霉的对家耳朵里。”
他微微停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就说，是宏图公司内部良心发现、不愿同流合污的人员，冒死送出的举报材料。
咱们就搬个小板凳，沏壶茶，安安静静地看看，这平静的湖面下到底有多深，这些饵料撒下去，能炸出多少平日里藏得严严实实的大鱼来。”
萧战深邃的目光与陆野在空中交汇，他瞬间明白了陆野的全部意图。
这不仅是要借官方的力量来搅浑宏图公司这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更是一次精妙的试探——试探宏图公司背后真正的能量有多大，他们的反应速度和应对手段如何，以及，最重要的，谁会在这场风波中跳出来。
“好，我来安排。”萧战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账本原件和已经整理好的关键信息摘要收进一个特制的油布包裹里，外面又缠了几层防水布。
“我认识几个以前在部队里过命的兄弟，退伍后在不同地方落脚，有些门路。最迟后天晚上，就能把第一批东西，通过最安全的渠道送出去。”
夜，越来越深。
黑河镇的寒风如同野兽的咆哮，刮过废弃木材厂那些用木板和塑料布勉强糊住的破旧窗户，发出呜呜的、令人心悸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车间内，大部分兄弟在经历了一天的操练和紧张戒备后，早已裹着破旧的棉被或军大衣，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沉沉睡去，鼾声此起彼伏。
只有负责夜间警戒的几名哨兵，还在寒风中强打精神，警惕地注视着木材厂内外的动静。
陆野躺在属于自己的那张用几块厚木板搭成的简陋“床”上，双眼却毫无睡意地睁着，清亮得如同寒夜中的星辰。
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在脑中反复推演着接下来的每一步计划，每一个可能发生的变故，以及应对的策略。
从账本如何安全送出，到宏图公司可能的反扑，再到黑河镇内部可能出现的不稳定因素……每一个细节，他都力求考虑周全。
他知道，他们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如同在悬崖峭壁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突然，他的耳朵如同受惊的野兔般，微微一动。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被常人察觉的异响，从存放重要物资和那批账本原件的那个独立小房间方向传来。
那房间原本是木材厂的工具储藏室，相对坚固，门上也加了新锁。
那声音很细碎，像是有人在刻意压制着脚步，放轻了呼吸，又像是什么小物件被不小心碰倒了，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这点异响，对于五感本就远超常人的陆野来说，却如同惊雷般清晰。
陆野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如同弓弦被拉满，蓄势待发的猎豹。他几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坐起身。
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无。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如同一只灵猫般，从枕边摸过那把已经上了膛的五四式手枪，冰冷的钢铁触感让他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他没有穿鞋，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借着窗外从厚重云层缝隙中偶尔透出的一缕微弱月色，以及远处哨兵手中提灯摇晃的微光，一步一步，如同行走在黑暗中的幽灵，朝着那个发出异响的房间摸去。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到了极致，落地无声，甚至连呼吸都调整得细不可闻，完美地融入了这片浓稠的夜色之中。
越靠近那个房间，他心中的警兆就越发强烈。
房间的木门虚掩着，并未从外面锁死——这本身就是一个极不正常的信号！萧战明明在傍晚时分亲自检查过，确认门锁完好并已锁上。
一道微弱的光线，如同萤火虫的光芒，从门缝里断断续续地透出。那是手电筒被遮挡后发出的光。
陆野的心沉了下去。
他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将眼睛凑到那条不足半指宽的门缝处，向内望去。
房间内，一个瘦小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蹲在地上。
他手中果然举着一个小巧的手电筒，光线被他的身体和手臂挡住了大半，只余下一点微光照亮了他面前的区域。
那人动作显得有些慌乱和紧张，正鬼鬼祟祟地用一把似乎是特制的细小铁丝，拨弄着一个上了双重锁的厚重铁皮箱子的锁芯——那个铁皮箱子，正是萧战用来存放那几本关系重大的账本原件的！
借着手电筒偶尔晃动时泄露出的光芒，陆野看清了那个背影——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那身形，那瘦小的骨架，那熟悉的动作习惯，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猴子！周奇！
陆野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针刺一般！一股难以置信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这个一直以来在众人面前表现得胆小怯懦、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甚至因为年纪小、身手一般，在之前的战斗中都只是负责打杂和看守后方的小子，竟然会在这个深夜，鬼鬼祟祟地潜入存放着足以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关键证物的房间，目标明确地冲着那些账本而来！
内鬼！
这两个冰冷而残酷的字眼，如同两柄千斤重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陆野的心头，让他一瞬间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妈的！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他怎么也想不到，问题会出在猴子身上！这个平日里看上去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木讷的年轻人，竟然会是潜伏在他们身边的毒蛇！
陆野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他紧了紧手中的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被背叛的怒火，混合着强烈的杀机，在他胸中翻腾不休。
但他强行压制住了立刻冲进去将此人当场格杀的冲动。
他需要知道，猴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谁的人？他想把账本弄到哪里去？他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
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陆野的心头。
他知道，这件事情，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猴子的行为，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他要看看，这条藏在阴影里的毒蛇，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