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小姨有个工友,河北保定人,姓罗名旺财,不仅长相略显寒酸,还有一个令人厌烦的特点——在男人堆里,罗旺财话不多,但凡人群中多出几个女人,不论漂亮与否,不论大姑娘、小媳妇,或是掉了牙的老太太,罗旺财的嘴便像开了火的机关枪,唾沫四溅地“突”个不停。
男工友们送罗旺财一个绰号——女人迷;女工友们也送罗旺财一个绰号——鸡下巴颏子。
对于这样的绰号,罗旺财自是反感与抵触:“你们算老几?给我取这样的绰号?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自己的德行?”
罗旺财发过几次脾气,骂过几次娘,工友们便不再当面直呼罗旺财的绰号了。罗旺财自以为工友们怕了他,依然我行我素,延续着令人讨厌的特点。
黑娃小姨初入车间便已数次领略了罗旺财的鸡下巴颏子。在场的其他女工都选择了逃避。黑娃小姨也有心离开,但又觉得自己刚上班不久,不应该太伤罗旺财的面子。
有了如此想法,原本对罗旺财并无任何好感的黑娃小姨的内心竟然悸动起来。罗旺财也像一个趋蜜的蜂子,湊到黑娃小姨跟前,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家长里短,话题不绝。
到深圳打工的第四个月,黑娃小姨从老家带来的牙膏用完了。
手袋厂里有一个代销点,但大部分东西都比外面的代销点贵个一两毛。
黑娃小姨刚从农村出来,还完全沿袭着农村人勤俭啃苦的本性。一毛钱在老家可以买两盒火柴,够一家人用个十天半个月。
黑娃小姨下了班,独自一人到厂区外的代销点买牙膏。黑娃小姨刚要掏钱,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拿两包蟹黄锅巴,和牙膏一起结账。”
黑娃小姨扭头一看,见罗旺财早将一张十块的纸币扔在柜台上。黑娃小姨谦让道:“不用客气,我有钱。”
罗旺财好像担心什么一样,迅速抓起柜台上的十块纸币,硬塞到代销点老板手里,一再坚持要帮黑娃小姨付牙膏钱。
代销点老板是个半老徐娘,有着一张涂着口红瞄着眉的丰腴的脸。代销点老板笑得花一样说:“瞧你俩,既然是朋友,哪有这样拉拉扯扯的道理?”
黑娃小姨的内心又猛然悸动起来,极力地辩解道:“我们不是朋友,我们只是一个车间的……同事。”
代销点老板笑得更厉害了:“瞧你这小姑娘紧张的样?一看就知道是刚从老家来这没几天的农村人,一点也不知道变通。即是你们不是男女朋友也是普通朋友,我说得对吗?今天他帮你付个牙膏钱,以后有机会了你再还他个人情不就行了?”
黑娃小姨的内心越发的慌乱起来,好似木偶样接过代销点老板递过来的牙膏,匆匆折返身往厂区走,一句也不搭理身后喋喋不休的罗旺财。
罗旺财紧走几步,追上黑娃小姨,又说道:“瞧四眼妹,天天打扮得跟个妖精一样?看着就不像好人。”
四眼妹和黑娃小姨同住一个寝室,老家大山里的,到深圳打工已两年有余。初到深圳,四眼妹还一头的虱子,穿着打扮虽不是乞丐也比乞丐强不了多少。一年之后,四眼妹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摩登时尚女郎。
四眼妹天天擦脂抹粉,对一个底层打工妹而言,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四眼妹打工两年多,既没有攒下一张存折也没有给老家寄过一分钱,其唯一的功劳仅是混了个肚儿圆而已。
在黑娃小姨打工的那个年代有个很流行的顺口溜——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大概说的就是四眼妹一类的打工者了。
已经很时髦的四眼妹总觉得自己缺少几分文雅之气,于是,四眼妹又买了一副平光眼镜扣在鼻梁上,从此以后,手袋厂里就多了一个看似文雅实则一肚子稻草的四眼妹。
黑娃小姨初来乍到,见到寝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先陪个笑脸再说话。
黑娃小姨的谦卑不仅没有换来四眼妹对等的尊重,却换来了四眼妹的冷眼和挤兑。
黑娃小姨到食堂打饭,四眼妹说:“帮个忙,顺带帮我带一份。”
黑娃小姨洗衣服,四眼妹说:“帮个忙,顺带把我的衣服也洗一洗。”
黑娃小姨只是谦卑不是傻。数次被四眼妹使唤以后,黑娃小姨内心渐生不满。当四眼妹再次使唤黑娃小姨时,黑娃小姨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室友们还是从黑娃小姨的神态和行动上看出了黑娃小姨内心的不满,当然,四眼妹也瞧出了其中端倪。
数日之后,四眼妹买了苹果,热情地邀室友们品尝。轮到黑娃小姨时,四眼妹铁青了脸,直接扎紧了装苹果的方便袋,从黑娃小姨面前一晃而过。
四眼妹原本吝啬之极,从没有和室友们分享过任何零食。今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直到黑娃小姨尴尬的呆立不动时,室友们才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四眼妹为了报复黑娃小姨的“谦卑”而摆下的局。
罗旺财谈到的四眼妹的话题极大的引起了黑娃小姨的共鸣,黑娃小姨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算是看明白了,以后我要是再当好人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罗旺财和四眼妹的工龄差不多,熟知四眼妹的历史。罗旺财投其所好,把四眼妹过往的负面消息全都添油加醋的一股脑的讲给黑娃小姨听。
行至厂门口,罗旺财兴趣不减,突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今天的人情?”
“什么时候都行。”
罗旺财稍加思索,狡黠地说:“要不明天下午下了班你请我吃烧烤?”
“烧烤太贵了。我可没有那么多钱。”
罗旺财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和你开个玩笑而已,看把你吓得,小气鬼。”
好似见不得光的劣迹被人揭穿,黑娃小姨再一次紧张起来,脱口而出:“我说的是真的,要不我明天请你吃烤红薯吧。”
从小拿红薯当饭吃的黑娃小姨对红薯并无好感,个中原因除了个人喜好之外,更重要的原因莫过于黑娃小姨听老人讲过,红薯性寒,易伤脾胃。
黑娃伪爷年轻时饭量大,每顿都要吃三大碗红薯。肚子是填饱了,但黑娃伪爷的胃里却会时不时地泛起一股股酸水,多方医治不见起色。
黑娃伪爷找来生石灰,清水浸泡半个月,捞起后配生姜研末冲服。村里其他几个和黑娃伪爷有着相似症状的人纷纷找黑娃伪爷打听疗效。黑娃伪爷信誓旦旦地说:“这个方法好,我喝了一个月就好得差不多了。”
单方治大病。众人深信不疑,纷纷仿效。但黑娃小姨亲眼看见老爸饱食红薯后仍然频频泛吐酸水。
黑娃小姨长到十几岁,农村人饮食里的细米白面多起来,并逐渐居于主导地位,黑娃伪爷和其他几个天天反酸的人才不再反酸。
到深圳打工以后,黑娃小姨看见那些花花绿绿的男女青年们买了烤红薯,很是香甜的吃食的样子便觉得奇怪:“这些人真有意思,也不怕吃多了吃出胃病?”
当罗旺财调侃着让黑娃小姨请吃烧烤时,烤红薯和烧烤都有一个烤字,黑娃小姨一激动,烤红薯三个字随口而出。
“你一说烤红薯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你要是真心请我,咱们现在就去。”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一大团一大团浅色的云像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半死不活地游弋在薄暮的天空。
黑娃小姨看看天,不无担忧地说:“天快黑了,我想早点回寝室休息。”
罗旺财撇撇嘴:“我就说你是个小气鬼,不舍得你就直接说。天晚了又咋了?光天化日的,谁还能把你掐吃一块?”
黑娃小姨显然受了激将,立住脚步说:“走,你说到哪里买?我舍命陪君子。”
罗旺财领着黑娃小姨又返回大街,沿着马路走过两个公交站,右转,走进了一条南北走向的热闹的小吃街。
向北走还是向南走?看着日暮的天,黑娃小姨不及细想,也不问罗旺财,只条件反射样的快步的向着似乎更热闹的南头走去,一小会儿时间已将罗旺财甩在身后。
猛然间,黑娃小姨的右手被一只热乎乎的手抓住。黑娃小姨下意识地甩了一下右手,却未能甩脱那只手。黑娃小姨扭头一看,见是罗旺财。
罗旺财说:“你跑那么快干啥?我都快撵不上你了。”
黑娃小姨脚步不停,边走边说:“天快黑了。我想早点买烤红薯早点还你的人情。”
罗旺财嘿嘿笑起来:“看来你今晚要是还不了我的人情你就睡不好觉了。”
黑娃小姨没有言语,继续快步向南走。
“这地方我熟得很。你再往南走就是号称小香港的红灯区了。”罗旺财的言辞里又好似多了三分撩逗之气,“不买烤红薯了也行,咱俩到红灯区里唱卡拉OK去。”
红灯区?一个听起来就让黑娃小姨面赤心跳的名字。黑娃小姨立住脚步,尴尬之极。
“走,跟我走。”罗旺财拉着黑娃小姨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果不其然,一小会时间就找到一个买烤红薯的小摊贩。
黑娃小姨买了一个最大的烤红薯。罗旺财一分为二,递给黑娃小姨半截。
黑娃小姨没有接,又对罗旺财讲了自己不喜欢吃红薯的原因。
罗旺财说:“我小时候还不是和你一样?天天红薯当饭吃,胃里难受得要死。现在好了,当零食偶尔吃一次,觉得也怪好吃的。不信你尝尝。”
不知不觉,黑娃小姨和罗旺财已走出小吃街。华灯初上,夜色斑斓。公交站台上仅有一对等车的恋人,男的搂着女的腰,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黑娃小姨接过烤红薯刚要品尝,罗旺财却突然搂住黑娃小姨,猛然在黑娃小姨的脸上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