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片刻,她转过身,眸光清亮而坚定:“小顺子,你去库房取些上次赏赐的上好云雾茶,再配两样精致些的糕点,不必过于贵重,聊表心意即可。”她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然后,立刻去太医院,替我……请崔太医过来一趟。就说我近日偶感头风,想请崔太医瞧瞧。”
小顺子办事向来利落,不多时,便引着一位须发半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进了漪澜殿。
“微臣参见沈采女。”崔太医拱手行礼,目光平和。
“崔太医不必多礼,请坐。”沈知意亲自奉上一杯清茶,“劳烦太医走这一趟,实是有些小事请教。”
她将前几日为缓解景宣帝不时发作的头痛,私下调配的一小瓶薄荷滚珠精油取出,递了过去:“这是臣妾闲来无事,用薄荷、川芎等几味寻常草药蒸馏萃取的精油,想着或许能提神醒脑。只是臣妾医术浅薄,不敢擅专,想请太医帮忙品鉴一二,看此物是否平和,可否偶尔用于缓解头风之症。”
这精油确是她所制,也确实有缓解头痛之效。
景宣帝日理万机,常有倦色,她先前偶然提及,皇帝似乎颇感兴趣,只是当时未曾献上。
此刻拿出来,既是请教,也是一种不露痕迹的试探与示好。
崔太医接过那精致的小瓷瓶,打开瓶塞,凑近鼻尖轻嗅,神色微动。
他将少许精油倒在指尖,轻轻揉开,细细感受其质地与气味。
片刻后,他此精油配伍平和,气息清冽,确有疏风清热、开窍醒神之效。
用于缓解因风邪或思虑过度引起的头痛,当有奇效,且并无伤身之处。”
他顿了顿,看向沈知意,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采女这份心思,想来陛下会喜欢的。若陛下问起,老臣自会如实禀告此物的效用。”
沈知意心中微松。
崔太医是宫中老人,其母与崔太医曾有旧识,这份渊源,让她在崔太医面前多了一丝倚仗。
有他这句话,至少这精油之事,不会成为攻讦她的把柄。
“多谢太医指点。”沈知意起身福了一福。
送走崔太医,沈知意脸上的浅笑尚未完全褪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旁侍立的红药,神色有些不自然。
方才她与崔太医交谈时,红药虽垂首侍立,眼珠却似有若无地瞟向这边,手指也不安地绞着衣角。
沈知意心中一动。
红药是她入宫时从家中带来的两个大丫鬟之一,另一个名唤紫苏,更为沉稳。
这红药,近来似乎有些过于“关心”她的举动了。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状似随意地说道:“红药,这茶有些凉了,你去替我重沏一壶雨前龙井来。”
“是,主子。”红药屈膝应下,转身朝茶水间走去。
就在红药身影消失在内殿屏风后的瞬间,沈知意眸光一凛,迅速起身。
她走到外间通往内殿的月洞门旁,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细长的银簪,簪尾系着一根几乎与地毯颜色融为一体的深棕色丝线。
她将丝线的一端巧妙地卡在月洞门门框下沿的缝隙中,另一端则拉长,绕过不远处一个青花瓷瓶的瓶颈,轻轻打了个活结,又将瓷瓶往桌案边缘挪了挪,使其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稍有外力拉扯丝线,瓷瓶便会应声落地。
做完这一切,不过眨眼功夫。
她施施然回到原位坐下,重新端起茶杯,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不多时,红药捧着新沏的茶水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她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并未留意脚下。
“主子,茶来了。”红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就在她即将迈过月洞门槛的刹那,脚尖似乎绊到了什么。
“哎呀!”红药一声低呼,身子一晃,手中的茶盘险些脱手。
她下意识地想稳住身形,脚下却是一紧,只听“哐当”一声脆响,那只青花瓷瓶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茶水泼洒一地,瓷片四溅。
红药吓得脸色煞白,瞬间跪倒在地,声音发颤:“主子恕罪!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的!”
小顺子闻声也从外面跑了进来,见此情景,忙道:“主子,您没吓着吧?”
沈知意缓缓放下茶杯,目光冷冽如冰,落在伏地不起的红药身上:“抬起头来。”
红药瑟缩了一下,不敢抬头。
“我让你抬起头来!”沈知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红药颤抖着缓缓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满脸惊惧。
“你方才在殿外,都听到了什么?”沈知意淡淡问道,仿佛只是在问一句寻常话。
红药身子一僵,猛地磕头:“奴婢什么也没听到!奴婢只是在外面候着,为主子添茶……”
“是么?”沈知意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你以为,我让你去沏茶,真的是因为茶凉了?”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向那根被红药挣断,一头还连在门框上的丝线,“这根线,你作何解释?还是说,你近来眼神不好,连这么明显的东西都瞧不见,偏偏在我与崔太医议事之后,就如此心神不宁,走路不稳?”
红药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待看清那半截丝线,以及瓷瓶摔碎的位置,脸上血色褪尽,如遭雷击。
她明白了,一切都是主子设计好的!
“你到底是谁的人?苏姑姑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费心替她监视我?”沈知意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红药心上。
红药瘫软在地,知道再也无法狡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汹涌而出:“奴婢……奴婢有罪!是……是苏姑姑……苏姑姑找到了奴婢在宫外的家人,她说……她说若奴婢不听她的,奴婢的弟弟……就会……”
“所以,你就出卖了你的主子?”沈知意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彻骨的寒意。
红药泣不成声,只是不住地磕头:“主子饶命!奴婢也是被逼无奈!奴婢再也不敢了!”
沈知意沉默片刻,看着脚下哭得梨花带雨的丫鬟,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背叛,在后宫之中,是最寻常不过的戏码。
她早该有所防备。
“起来吧。”她淡淡道。
红药一愣,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苏姑姑让你监视我什么?都回报了些什么?”沈知意问道。
红药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苏姑姑如何威逼利诱,让她留意沈知意平日的言行、接触的人、看的书籍,尤其是任何与医术、药理相关的蛛丝马迹,都尽数交代了。
沈知意听完,心中反而定了下来。
看来,陈贵妃目前还只是怀疑,并未掌握确凿证据。
红药这颗棋子,用好了,或许还能反将一军。
“从今日起,苏姑姑再问你什么,你就说……”沈知意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红药起初惊疑不定,但看着沈知意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最终只能连连点头,将所有话都记在心里。
“记住,你的家人,你的性命,都系于你接下来的表现。若有半分差池,或者再敢有二心……”沈知意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中的警告,已让红药如坠冰窖。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戴罪立功,求主子给奴婢一个改过的机会!”红药伏地再拜。
“小顺子,把这里收拾干净。”沈知意吩咐道,随即起身走向内殿,不再看红药一眼。
夜色渐深,漪澜殿内只留一盏孤灯。
沈知意将红药之事简略地告知了小顺子,并叮嘱他日后行事务必更加小心,也要暗中留意红药的一举一动。
“主子,就这么放过她?”小顺子有些不甘。
“一个已知的棋子,总比一个未知的敌人要好掌控。”沈知意淡淡道,“眼下还不是拔除她的时候,留着她,或许能为我们传递些‘有用’的消息给陈贵妃。”
小顺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沈知意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心中却无半分松懈。
红药的暴露,只是冰山一角。
苏姑姑的试探,陈贵妃的疑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向她收拢。
她必须尽快积攒力量,找到破局的关键。
否则,下一次,她未必还能如此轻易地化解危机。
更大的风暴,似乎已在不远处酝酿。
她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卷空白的竹简,执笔在手,却久久没有落下。
这一夜,注定难眠。
窗外的风,似乎也比往日更冷了几分。
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她才带着满身的疲惫,合衣躺下浅寐片刻。
新的一天,又将是新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