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吴琼,过了这个生日,我就步入四十岁的队列。
四十,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
我是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人,一步一步靠着自己做到现在这个位置。
在周围人的眼里,我无疑是苦尽甘来,自强自息的代表。
但人们谈论起我的过去,总会带着一点唏嘘和怜悯。
我知道,他们是觉得我有一个不太完美的原生家庭,不仅没能成为我的助力和依靠,反而拖累了我展翅高飞的节奏。
但其实,我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样悲惨。
我的父亲的确不是什么成功人士,我也从小就没了母亲。
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我的父亲靠着给人做守墓人养大了我,别人或许会觉得他实在没有什么本事,只能做这样晦气的工作,所以都不太爱同他交往,小的时候也因为这件事情,我们父女俩受到不少白眼。
但我并不觉得守墓人这份工作有什么特别的。
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不偷不抢,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而且,父亲很疼爱我,在能力范围之内,从不亏欠。
不过,我父亲的确是个很奇怪的人。
小时候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但我依稀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和现在的性格简直有着极大的差别。
说句判若两人一点也不为过。
他虽然心疼我,但也只在我面前稍加收敛,村里的人其实很嫌弃他,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垃圾一样,仿佛被他沾上是件倒霉至极的事情。
自私、无赖、眼皮浅薄……
我亲眼见他往别人身上吐唾沫,泼粪。
也亲眼见过他和人家吵架甚至动手掐架。
甚至,我见他顺走别人庄稼地里的东西,被人发现撵着跑出二里地的狼狈模样。
可到了后来,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虽然依旧粗俗,大字不识一个,但里头的芯子的变化却瞒不过我。
自那以后,父亲开始变得沉默,但也逐渐向一个正常人靠拢。
他不再随意发脾气,不再背后对人骗品头论足,会关心除了我之外的人,会在麻烦别人之后说谢谢,会让我教他一些从前他最不喜欢的知识。
甚至,除了替王家守墓之,他还喜欢跑去烈士陵园。
他经常在一个新建墓穴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知道这个墓穴的主人,是个烈士,叫陈沪,祖籍是甬宁那边的,死得时候还很年轻。
不过那个年代的烈士都很年轻,甚至还有些不到十岁的娃娃兵。
那段山河破碎,不堪回首的历史被不通历史的父亲反复研读,尤其是甬军实考相关的,他已经烂熟于心。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会对这一段的历史拥有这样复杂的情绪,每每追问他是不是认识这个叫做陈沪的人。
父亲总是默默不语,为了弄清楚事实,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寻找证据。
但结论是我家往上数三代都是被困在大山之中的人,没有机会离开,也没有本事离开。
父亲其实很少喝酒,但偶尔喝得多,迷迷糊糊会冒出几个名字,等醒了也不多说,总是含糊过去。
除了陈沪之外,还有姓王的,还有叫菘蓝的。
这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
也是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父亲其实朋友不多,而在我所知道的范围之内,并没有那些人的存在。
其实我的人生还算顺利,毕业之后没有回到梅城,而是留在了大城市,结婚生子忙忙碌碌。
我丈夫是我学长,他是个很温和,很孝顺的人。
他虽然做不到彻底一碗水端平,可该给我父亲的尊重和体面他都做到了。
近几年总是提起要将我的父亲接到城市里和我们一起生活。
“梅城实在太远了,来回转车就得两三趟,而且小县城医疗水平实在比不上大城市,爸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总让人不放心。”
他的顾虑都很有道理。
而且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最要紧的是孩子已经懂事,而父亲已经八十多,每见一面都少一面。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想感受这种遗憾。
经过多年打拼,我们已经不再是那个一穷二白,只能租地下室的困顿男女了。
如今我们在大城市扎根立足,买房买车,生儿育女,已经有能力孝顺父母,让他们老有所依。
只是面对我的劝说,父亲始终不肯答应,总是觉得来大城市人生地不熟,怕给我们添麻烦。
但最重要的,他心有牵挂,不能放心离开。
挂了电话,我只能无奈地冲着丈夫摇了摇头。
“老人都念家,实在不行就我们多抽空回家看看。”
我的目光落到正在客厅玩手机的孩子身上。
放暑假了,我们工作又很忙,几乎没有时间陪伴他们。
“整天抱着个手机,实在不像话!”
和大多数望子成龙的家长一样,我的丈夫从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内卷,卷完幼儿园卷小学,但奈何孩子姿质有限,成绩永远都那么不上不下地浮在中间。
导致一提到学习,父子俩就跟仇人一样。
在这么下去,还没成龙成凤呢,就先断绝父子关系了。
我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那时候的自己除了上学,还有大把的时间在山野里头撒欢,田里挖菜,河中摸鱼。
然后吃过晚饭,抱着半个西瓜在院子里纳凉看星星,听听故事。
想起小时候的事,我忍不住心头一软,拉住正要发火的丈夫。
“我看,不如让孩子趁暑假去爸家住一段时间,前几天他还说家里头的长出来的瓜果太多吃不完呢。”
丈夫略微一愣,似乎有些不甘心。
“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原本按照我们的计划,孩子还有几个辅导班要报,但就他这宁死不屈的模样,估计送去了也是枉然。
“野马总要去外头跑一跑的,我觉得送他去爸家也不错,爸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想孩子。”
“放心,就呆一个多月,不会耽误的。”
看着欢心雀跃的孩子,丈夫妥协了。
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就当让孩子替他们尽孝了。
我们出现的突然,爸爸先是不可置信,然后咧了咧嘴。
“这次多住几天。”
随着年纪的增长,眼前这个小老头对我们的依赖越发浓重,直到我表示自己这次会住上一个礼拜,而孩子则会留下。
他才松了口气。
“这孩子就跟着你,等我忙完这个项目再来接他。”
我笑了笑,故意打趣:“不过爸你可不能纵得太过,到时候变成皮猴子了。”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意我说什么了,因为一进门,孩子就对院子里的那颗结满梨的梨树产生了浓厚兴趣,脱了鞋就要往上爬。
老爷子当然不能不管自己的大外孙,乐滋滋地给他拿工具去了。
“小心点,别摔了!”
我摇了摇头,冲着一老一小喊!
“知道了,妈你真啰嗦!”
小的已经爬到树上,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这孩子,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