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延汗摇了摇头:“我父王并不信这些,他最不喜欢汉人,说南蛮子都是阴柔软弱之辈,对他们的东西从来不屑一顾。可是因为我喜欢,所以他还是费心思请中原秀才教我认汉字,淘各种各样的兵书史册给我看。他会抱我坐在他的膝盖上,听我讲书里的故事,虽然并不感兴趣,却还是笑呵呵地夸我聪明记性好。”
他步至床前,抬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我看到书里写的那么多的风景名胜,那么多风俗人情,我很好奇可又想象不出来,就缠着父王带我南下一回。那时燕然和梁国关系僵凝,父王当然不可能答应,他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中原,很喜欢汉族文化,我点了点头。他摸着我的头说放心,他会带领我们燕然人开创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帝国,会把中原之地变成我们的疆土,会为我打下一片天,会把我喜欢的都变成是我的。”
达延汗说这些时神情始终淡然,并没有许下皇图霸业的豪迈之情,反而眼底深处掠一丝难以察觉的,那种幼子对父母亲情的眷念和追忆。
“父王带着我们燕然铁骑往来纵横,所向披靡,从草原各部到北方诸州,听到他的名字都心惊胆寒,然后投降归顺。他是我心中的神,他好像从来不会老去,也从来不会输。”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打败仗了,有了第一次,很快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多到后面没人敢再去记次数。
“这些败仗是致命的,我的几个王兄战死沙场,父王忽然间也老了许多,同时也变得暴躁急进,可是军中士气却一片低迷,没有人再相信我们燕然人南下攻取中原,成为天下霸主。
“就这样,直到他死前,我们都没有再赢过,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
“是殷晗将军?”言兮问道。
“嗯。”达延汗望着窗外,眼睛眯得更细了,眼神也愈发尖锐有杀气:“为了除掉他,我不惜以举国之力相拼,用尽我所有的心思和手段。因为我知道,只要有他在,我便无法南下,无法打赢梁国,无法称霸中原。所以,只要能杀了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王上做到了。”言兮道:“而且还是一石三鸟,不仅杀了殷晗将军这个对手,也除去了满多固勒这个政敌,还能趁势与梁国结成盟友,借机休养生息,”
她低眉淡淡一笑:“这样的手法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你知道的不少!”达延汗侧首瞧着她,对她知晓自己当年的盘算并不惊诧,目光中反而涌起一丝赞赏。
他一步一步靠近她,脸上带着谑笑:“所以,你究竟有何目的?你来我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命!”
“活谁的命?”
“我自己的。”言兮顿了会,又道:“还有我妹妹的。”
“哦?真的只有这些?”
言兮抬眸对上达延汗审视的目光,依然从容淡定,不卑不亢:“王上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和那杨仲陵明明已经定了亲,为何又将婚事搁置下?”
言兮听到这一愣,似乎不期达延汗会问这个。
她缓缓低下头,片刻后才道:“我和他起了争执,婚约……就作罢了。”
“你们争论什么?”
“他要给殷晗将军翻案,我不允,我们吵得很凶,便分道扬镳了。”
达延汗后退一步打量言兮,见她神色黯然,眉头微凝,显然不愿多说此事,而殷晗之案这事关重大,二人因此观念不同而关系决裂,倒也合情合理。
达延汗沉吟了会,道:“他当时知道殷晗是自己的生父吗?”
言兮怔了怔:“我不清楚。”
她想了想,又轻声道:“大抵是不知道的吧。”
看到她失神的模样,达延汗却勾起嘴角,冷笑一声。
“我知道你来我这的目的,你想在我这找证据,找到殷晗当年是被冤枉的证据,给殷晗洗清罪名,也就能给你那位小情郎脱罪,是吗?”
言兮抬眸错愕地看着向达延汗,而对方却面带戏谑地瞧着她。
“我说的是也不是?”
言兮垂下眸,浓密的鸦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脸上仍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达延汗脸上的笑容渐渐僵凝,他靠近一步,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回答我,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言兮静静地与达延汗对视着,眼圈蓦地红了。
“是又如何?”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达延汗却是一怔,原以为她还会费尽心思与自己周旋几个回合,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承认了,这一下反令他猝不及防。
他原要恼怒的,可是看到她红着眼睛,紧抿双唇,似有说不出的委屈与难过,心中的怒意瞬间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他松了手,退了几步,心中一时咂不出什么滋味,便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言兮见状,也不宜多说什么,只能无声退去。
第二日一早,布和便来报:“王上,言兮姑娘要走了。”
“嗯?”
“她说王上政务繁忙,她就不面辞了,让我们代为转达。”布和一边说一边小心抬头打量达延汗的神色。
达延汗依旧专心埋头于公务,只道了个字:“好。”
布和一下摸不着头脑,明明此前王上待言兮姑娘非同一般,凡她的事无论大小都放在心上,亲自操办,怎么好好地言兮姑娘突然就要告辞,而王上也一句不多说。
他虽心中疑惑,可也不敢多问,便退下了。
达延汗一人在书房中,不知怎地,那文书上的字像是突然不认得了,看了半天也看不进一句话。
他便起身在书房中踱着步,不时看看窗外,忽而又把布和叫进来:“她走了吗?”
“谁?”布和刚问出口便明白了,点头道:“言兮姑娘一早就起来收拾好了,属下来传话时她人已经在府门口了,让属下备了俩不见光的马车把他们姐妹二人送走,这会应该已经出王帐了。”
达延汗不自主地皱了皱眉,摆了摆手:“行了,你下去吧。”
他继续在原处徘徊,片刻后又把布和叫进来:“有看到她们往哪里去吗?”
“属下派人跟着的,暂时还未回报。”
“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