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依旧混浊,但陆野仿佛已经闻不见那股经年累月的霉味、血腥和药草混合成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了。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躺在简陋床铺上的陆骁身上。
陆骁的身体恢复得惊人。老鬼那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药材,配合他天生异禀的体质,让他如同荒原上的野草般顽强生长。他能吃能睡,饭量大得惊人,除了那颗被砸得稀烂的脑袋。
这天,陆野端着一碗比平时更稠的米粥,小心翼翼地喂给陆骁。陆骁乖乖张嘴,眼神却空洞洞的,像个初生的婴儿,没有焦点,只有在触及陆野时,才能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光芒。他只认陆野身上那股熟悉的、属于“哥”的味道。
“哥……甜。”陆骁含混不清地嘟囔,嘴角沾着几粒米粥。
陆野的心像被温水浸泡,又像被钢丝勒紧,五味杂陈。他用粗糙的指腹温柔地帮陆骁擦掉米粒,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最珍贵的瓷器。这声“哥”,是陆骁醒来后,说得最清晰、最完整的两个字。其他的,无论是问他叫什么,还是以前的事情,他都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像一团打不开的乱麻。
正喂着,地下室通往外面的阶梯口传来脚步声。萧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走进来,里面装着他们所需的食物、水,还有几件陆野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半旧衣物。他放下东西,目光先落在陆骁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又转向陆野,眼神里是并肩作战的默契。
“宏图那边,最近很安静。”萧战压低声音,走到陆野身边,“疤脸那伙人也缩起来了,跟龟孙子似的。估计是被你上次在老鬼这儿闹的那一出给镇住了。”
陆野“嗯”了一声,没有抬头,继续专注于喂粥。他知道,那种安静是暂时的,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往往更可怕。
突然,陆骁停下了吃粥的动作。他猛地扭过头,空洞的眼神瞬间凝固,然后爆发出强烈的警惕和敌意,死死盯着萧战。那种敌意不带任何思考,纯粹而原始,如同野兽对闯入领地的陌生气息的反应。
“坏人!”陆骁含糊地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蛮劲。他猛地从床铺上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却稳稳地挡在了陆野身前,像一头护崽的棕熊,冲着萧战龇牙。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无意识地攥紧,骨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萧战一愣,随即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他之前在救治陆骁时,陆骁就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和恐惧。现在看来,这份“不认识”和“排斥”被脑损伤刻进了最底层的本能里。这个弟弟,脑子虽然坏了,但这护哥的本能,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都要纯粹。
陆野拉住陆骁粗壮的胳膊,轻轻拍了拍,试图安抚他:“阿骁,别怕,这是萧哥,是自己人,他帮过我们。”
陆骁回头,茫然地看了看陆野,又凶狠地瞪向萧战。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像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带着恐惧和攻击性。
“他……他看你!”陆骁憋了半天,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手指指向萧战,眼神里是纯粹的占有和保护欲。
陆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疼痛、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傻弟弟,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经历的一切,却唯独没有忘记要护着他这个哥哥。这份偏执的依赖,比任何清醒时的情谊都要沉重,也更让人心疼。
“没事,萧哥不会伤害我们。”陆野耐心地重复,声音温柔,带着安抚的力量。
陆骁似乎听懂了陆野话语中的安抚,或者只是感受到了陆野身上熟悉的气息带来的安全感。他慢慢放下了攥紧的手,但依旧警惕地盯着萧战,身体紧贴着陆野,只要萧战稍有异动,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萧战无奈地摊了摊手,对陆野苦笑道:“看来,我在他这儿的印象分,一时半会儿是刷不起来了。或者说,这辈子都够呛了。”
他顿了顿,眼神凝重起来,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叹:“陆野,你弟弟这力气……好像比以前更大了,而且不是一点半点。”
刚才陆骁站起来的时候,身体不稳,不小心往旁边一个堆满杂物的沉重铁皮柜子撞了一下。那柜子少说也有百十斤,装满了废弃的零件和工具。结果,被陆骁这么随意一撞,竟然硬生生地在水泥地上挪动了足有小半尺,柜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嘎”声。陆骁自己却像没事人一样,晃了晃身体就站稳了。
陆野看向陆骁,眼神中带着一丝深思。确实,陆骁醒来后,除了脑子糊涂,其他方面都恢复得异常迅速,特别是力量。有一次,陆野搬一个装满老鬼珍贵药材的沉重木箱,有些吃力。陆骁看见了,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嘴里含糊地嘟囔着“哥,我来,哥累”,然后,两只手轻松一抬,就把那箱子举了起来,还像掂量玩具一样颠了颠,脸上带着孩子气的邀功表情。当时陆野和一旁的老鬼都看傻了眼。
老鬼端着个破旧的酒葫芦,晃晃悠悠地从里间走出来,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他瞥了一眼依旧剑拔弩张的陆骁和无奈苦笑的萧战,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看好戏的趣味,嗤笑一声。
“啧啧,小子,你这弟弟,现在就是个认主的狼崽子,谁靠近你都咬。”他灌了口酒,哈了口气,酒气瞬间弥漫开来,“脑子坏了,力气倒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全涌出来了。真是个怪胎。”
他走到陆野面前,浑浊的眼睛扫过陆野疲惫却锐利的脸,话锋一转:“我这破地方,暂时给你们当个窝,躲躲风头倒是可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别给我惹太多麻烦,宏图那些人,可不是黑蛇帮那种小鱼烂虾能比的。他们鼻子灵得很,别把麻烦引到我这儿。”
老鬼顿了顿,眼神变得市侩而精明:“还有,小子,你欠我的账,也该盘算盘算了。金条,药费,还有我这几天担惊受怕、清净日子被打扰的损失费。老子可不做亏本买卖。”
陆野点头,声音沙哑但坚定:“知道了,鬼叔。欠你的,一分不会少。等我能腾出手来,立刻给你。”
老鬼“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他们暂时继续待在这里。这间阴暗、潮湿、充满怪味的地下室,暂时成了他们三人唯一的避风港。
一个隐忍狠辣、背负血海深仇的复仇者。
一个冷静缜密、擅长情报和支援的退伍兵。
还有一个,记忆破碎、心智如同孩童,却拥有惊人力量,只知道死死护住哥哥的“傻子”。
陆野看着陆骁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他伸出手,想要像以前那样揉揉陆骁柔软的头发,却在触及的前一刻停住了。
陆骁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抓住他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依赖地蹭了蹭,嘴里发出满足的、带着鼻音的咕噜声,像一只找到了安全港湾的受伤野兽。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水,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保护欲。
陆野的心,被这蛮横的、纯粹的依赖狠狠撞了一下。这不仅仅是亲情,更像是一种野兽对唯一领主的臣服与守护。陆骁变成了他的软肋,也变成了他无法预测的力量源泉。
复仇的路,本就荆棘密布,如今又背负着这样一个特殊的弟弟,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难上加难。
但他看着陆骁那双茫然而信赖的眼睛,知道自己退无可退。为了阿骁,也为了死去的养母,他必须在这片灰色地带杀出一条血路。
代价,早已超出想象。而他,已准备好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