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依旧混浊不堪,铁锈、血腥和药味交织,浓得几乎凝固成形,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是死亡与苟活混合的味道。
萧战没有闲着。
这个退伍的侦察兵骨子里就没有“等待”这个词。
趁着老鬼因为黑蛇帮被陆野“清场”而暂时少了不少麻烦,态度也微妙地松动了些许,他开始旁敲侧击地打探宏图拆迁公司和那个疤脸男人的底细。
老鬼这人,在黑白两道边缘厮混多年,消息渠道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也更脏。
“宏图?哼,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儿!”
老鬼擦拭着一个沾血的镊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像生锈的锯条摩擦,
“疤脸?哈,那一带的拆迁,十有八九都是他手下的亡命徒在干脏活。刀口舔血的营生,比黑蛇帮那群只知道收保护费的废物强多了。怎么,你们惹上他们了?”
他抬眼瞥了萧战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萧战面不改色,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随便问问,做点准备。”
老鬼嘿嘿一笑,声音像是破锣在响:
“小子,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帮人,是真敢杀人,而且杀人不眨眼。轻易别去招惹,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们背后还有更硬的茬子,不是你们这种小打小闹能应付的。”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随手丢过来:
“这是几个还能说上话的‘朋友’,或许能打听到点什么。不过,我这儿的消息,可不是白给的。”
萧战接过纸团,触感粗糙,带着一股陈年的汗味和药味。
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那是他们现在仅剩的、用来买水买干粮的流动资金,不多,却几乎是全部了。
他将钱放在老鬼面前的桌上。老鬼扫了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这笔交易。
他知道,这点钱对宏图那种级别的势力调查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这小子肯掏,说明他心里有数。
萧战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向上的阶梯口。
调查,才刚刚开始,而每一步,都可能踩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又过了数日。
陆野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陆骁身边,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整个人瘦了一圈,颧骨都突了出来,唯独那双眼睛。
这天下午,地下室难得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陆野正用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陆骁干裂的嘴唇。
突然,陆骁那只一直冰凉、软绵绵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
陆野的动作猛地僵住,呼吸都停滞了!
他不是没见过陆骁在昏迷中无意识的抽搐,但这次不一样,那是一种带着某种意图的、微弱的收缩。
陆骁的眼皮,开始轻微地颤动,像是要挣脱某种束缚。
几秒钟后,那双紧闭了多日的眼睛,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光线刺入,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含糊不清的呻吟,像是受伤的小兽。
“阿骁!”陆野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颤抖,他猛地抓住陆骁那只微动的手,紧紧握住,
“阿骁!你醒了!你看看我!我是哥啊!陆野!”
陆骁慢慢转动着眼珠,似乎在辨认这个陌生、阴暗、充满怪味的地下环境。
他的目光最后,艰难地落在了陆野那张布满胡茬、眼窝深陷、却写满了焦急和憔悴的脸上。
那片茫然中,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波动,像是湖面上被风吹起的涟漪。
“哥……”一个字,轻飘飘的,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虚弱。
“哎!哥在!哥在!”陆野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瞬间通红。
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萧战也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陆骁醒了?怎么样?”
陆骁的目光慢慢地、迟钝地转向了萧战。
下一秒,他原本还有些呆滞、茫然的眼神骤然凝固,然后变得惊恐,充满了强烈的敌意!
那种敌意,不是基于理性的判断,而是源自内心深处某种原始的、不可名状的恐惧。
“你是谁?!滚开!”
他挣扎着,想要缩到陆野身后,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死死抓住陆野的胳膊,指甲甚至抠进了陆野的肉里。
那种发自骨子里的恐惧和排斥,让陆野和萧战都愣住了。
陆野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刚才的狂喜瞬间冷却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重的痛楚。
他怎么会不认识萧哥?他们一起经历了生死啊!
“阿骁,别怕,这是萧哥,是帮我们的人,救了我们。”陆野连忙安抚,轻轻拍着陆骁的后背,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我不认识他!我不要他在这里!让他走!让他走!”陆骁的情绪变得非常激动,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是在尖叫,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萧战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老鬼被叫了过来。他粗略地检查了一下陆骁的情况,翻了翻他的眼皮,又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比如“你叫什么名字?”,
陆骁的回答颠三倒四,有时说一个名字,有时又迟疑半天,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有些迟疑不确定。
问他陆野是谁,他能认出是“哥”,但再问别的,就完全混乱了。
老鬼的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呸”地一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
“妈的,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他看向陆野,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同情,又带着一丝残酷的现实,“小子,你弟弟这条命是捡回来了,阎王爷没收他。但是……”
他指了指陆骁的脑袋,用一种冰冷而直接的语气说:“这里面,被砸得太狠,就像被一把铁锤在脑子里搅了一通,乱成一锅浆糊了。”
“逆行性遗忘,以前的事儿,估计忘了个七七八八,能想起来多少,什么时候想起来,看他自己的造化,也看老天爷开不开眼。”
“认知方面也有障碍,简单说,就是脑子不灵光了,反应慢,理解力差,记性差,可能……连人都认不全。他现在怕这个姓萧的,下次可能怕你,或者怕任何陌生人。”
老鬼叹了口气,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棘手的烂摊子:
“这种脑损伤,恢复起来难如登天。最好的情况,也就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能勉强生活自理。差一点……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了,傻傻的,甚至更糟,变成植物人也不是不可能。”
“永久性的?”陆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
老鬼灌了口酒,摇了摇头:“谁他妈知道。老子是外科大夫,不是神仙。能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就不错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陆野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痛得无法呼吸。
但他看着陆骁那双茫然而依赖地望着自己的眼睛,强行把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压回了心底。他不能垮。
“阿骁,不怕,有哥在。”
陆骁似乎听懂了这句话,或者只是感受到了陆野身上的熟悉气息,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萧战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脸色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开了几步。
接下来的日子,陆野开始耐心地,一遍遍地,给陆骁讲述他们的过去。
他从他们小时候在东北雪原那个破败的山村讲起,讲那些在雪地里追逐野兔的日子,讲冬天烧土炕的温暖,讲养母给他们缝补的旧衣裳,讲那些艰苦却也夹杂着些许温暖的片段。
他讲他们如何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如何为了生存挣扎,如何努力地想要活下去。他甚至讲了他们第一次吃到白米饭时的激动,第一次住进有暖气的房子时的兴奋。
但他隐去了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血腥,所有不堪回首的黑暗。
他没有提养母惨死的画面,没有提黑蛇帮的追杀,没有提屠宰场的血腥。
他只想在陆骁破碎的记忆里,重新构建一个相对干净、简单、只有他和阿骁的世界。
“哥,我们……以前是做什么的?”陆骁会茫然地问,眼神像一个纯真的孩子。
“我们……是来找好日子的。”陆野会这么回答,眼神却掠过深不见底的痛楚和隐藏在温柔之下的复仇火焰。
陆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会因为疲倦,很快在陆野的怀里沉沉睡去。
他的呼吸依旧平稳,但那双紧闭的眼睑下,隐藏着一个被砸碎的世界。
一线生机抓住了,代价,却远超想象。
而这,或许仅仅只是开始。
陆野知道,为了能够真正地活下去,为了让那个破碎的世界重新完整起来,他将要付出更大的代价,面对更可怕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