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仪一行人挟着怒气与不甘浩浩荡荡地离去,那股子嚣张气焰在转过宫道拐角后才彻底消散。
沈知意脸上的平静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一抹深思与凝重。
她扶着险些摔倒的小顺子,让他先去偏殿歇息,自己则立在原地,目光投向庭院中那棵孤零零的石榴树。
陈贵妃这步棋,意在敲山震虎,更是要给她安个“以下犯上,意图不轨”的罪名。
今日林修仪虽被她言语逼退,但这盆污水已然泼出,若不尽快自证清白,流言蜚语很快便会如藤蔓般将她缠死。
“崔太医是必须请的,”沈知意心中暗道,“而且,要请得‘恰到好处’,让某些人想拦都拦不住。”
她转身回到殿内,对一旁仍心有余悸的碧云吩咐道:“碧云,你即刻亲自去一趟太医院,就说我偶感不适,但更重要的是,昨夜我为陛下调制的凝神香露,陛下用后颇感舒适。唯恐其中草药配伍有任何不妥,特请崔太医亲自前来复核,以安我心,更确保圣躬康泰。”
她特意加重了“陛下用后颇感舒适”和“确保圣躬康泰”这几个字。
前者是事实,后者则将此事抬高到了干系龙体安危的层面,任谁也不敢怠慢。
碧云领命,匆匆去了。
沈知意则从小顺子先前藏着的药箱里取出那只盛着薄荷精油的白玉小瓶,又取了几味相关的药材,如薄荷叶、川芎片、白芷等,一一摆在桌案上,静候崔太医的到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崔太医才在一名小太监的引领下,提着药箱步入碎玉轩。
他年过半百,须发微白,面容清癯,眼神却依旧锐利,带着医者特有的审视。
“沈采女安好。”崔太医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药材,最后落在沈知意略显苍白的脸上。
“劳烦崔太医亲自跑一趟了。”沈知意起身还礼,语气温和却不失恭谨,“只是此事涉及陛下,臣妾不敢擅专,故特请太医前来斧正。”
崔太医“嗯”了一声,也不多言,径直走到桌案前,先是拿起那白玉小瓶,拔开塞子,凑到鼻尖轻嗅。
一股清冽提神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眉头先是微微一蹙,随即又舒展开,
他又仔细查看了桌上摆放的各种药材,拈起一片薄荷叶细细端详,又取了一小片川芎在指尖捻了捻。
沈知意安静地立在一旁,心中却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她知道崔太医医术高明,为人刚正,但后宫之中,人心难测,即便崔太医与她生母曾有旧识,也未必会全然站在她这边。
半晌,崔太医放下手中的药材,看向沈知意:“此精油确是用薄荷、川芎、白芷等物提炼,配伍并无相克之处。其气味清冽,有醒神开窍、疏风止痛之效,对于缓解风热头痛确有助益。陛下近日勤于政务,思虑过甚,偶有头风,用此物舒缓,并无不妥,反而对龙体有益。”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此等提炼之法,颇为精妙,非寻常医馆所能。采女小小年纪,竟通晓此道,倒是难得。”
沈知意心中微微一松,面上却依旧保持着谦逊:“臣妾幼时体弱,家母曾寻医访药,耳濡目染略知一二,不敢称精通。只要此物对陛下无害,臣妾便安心了。”她巧妙地将医术来源归于家母,既合情理,也避免了过多探究。
崔太医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或许是赞赏,或许是追忆。
他缓缓点头:“沈采女放心,老夫自会如实向陛下禀明,此物不仅无害,且于龙体有益。采女一片孝心,陛下定会明察。”
“多谢崔太医。”沈知意真心实意地道谢。
送走崔太医后,沈知意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崔太医的金口玉言,便是她洗清嫌疑最有利的武器。
她端起桌上半凉的茶水饮了一口,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一直垂首立在角落的红药。
从崔太医进来到现在,红药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沈知意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呼吸似乎比平时急促了些,眼角的余光也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她和崔太医。
沈知意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反而温和地说道:“红药,我说了这许久的话,有些口渴了。方才的茶水凉了,劳你去小厨房帮我重新沏一壶热茶来,多放些我平日爱喝的雨前龙井。”
红药闻言,身子似乎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才低低应了声:“是,奴婢这就去。”她垂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待红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沈知意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审视。
她迅速起身,走到外间通往内室的珠帘旁,那里立着一架半旧的多宝格,上面零星摆着些小巧的瓷器。
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枚不起眼的银质扁簪,簪尾尖锐。
她略一思忖,将那扁簪轻轻地、几乎是平行于地面地斜插进多宝格第二层与第三层隔板之间最靠外侧的缝隙里,只露出微不可见的一小截簪尾。
若有人贴着多宝格,试图透过珠帘缝隙偷听内室动静,只要身子稍微晃动,或是衣袖不慎拂过,便极有可能触碰到这枚扁簪,使其掉落在地,发出声响。
这布置极为简单,却也考验偷听者的细心与谨慎。
做完这一切,沈知意回到内室的软榻上坐下,重新拿起一本诗集,状似随意地翻看着,耳朵却警惕地听着外间的动静。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红药端着托盘,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将茶壶和茶杯放在桌上,正要开口说话,沈知意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柔声问道:“红药,方才崔太医说的那几味药材,你可都记下了?我怕自己忘了,你帮我回忆回忆,也好记录下来。”
红药明显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似乎在努力回忆,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她走到多宝格附近,似乎想更靠近些,以便看得更清楚沈知意手中并无纸笔。
就在她靠近多宝格,身体微微倾斜,试图透过珠帘的缝隙看清沈知意在做什么时,只听“叮铃”一声细微的脆响,一枚银簪从多宝格的缝隙中滑落,掉在了光洁的青石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偏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红药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也瞬间僵住。
沈知意缓缓放下手中的诗集,抬起眼帘,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冷冷地看着她:“簪子掉了,捡起来吧。还是说,你更想告诉我,方才在多宝格旁,是想听些什么,看些什么?”
红药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声音也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采女……奴婢……奴婢没有……”
“没有?”沈知意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没有偷听我与崔太医的谈话?没有想知道崔太医究竟是如何评判那精油的?红药,自我入宫以来,你虽不算最伶俐,却也还算本分。说吧,是谁指使你的?是陈贵妃宫里的苏姑姑,还是……林修仪给了你什么好处?”
红药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死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沈知意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种无形的压力,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让人心惊。
良久,红药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瘫软在地,泣不成声道:“是……是苏姑姑……贵妃娘娘宫里的苏姑姑……她……她给了奴婢一些银子,让奴婢……让奴婢留意采女的一举一动,若有任何异常,都要及时向她禀报……”
苏姑姑,陈贵妃的心腹掌事姑姑。果然是她。
沈知意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平静:“她让你留意什么?留意我是否懂医术?还是留意我是否对陛下用了什么不该用的东西?”
红药哽咽道:“苏姑姑说……采女您是庶女出身,却能得陛下青睐,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让奴婢多注意您平日里看的书,用的东西,见的人……尤其是与陛下相关的一切……”
“原来如此。”沈知意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倒也算坦白。起来吧。”
红药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沈知意。
沈知意淡淡道:“今日之事,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你既是苏姑姑的人,那便继续做你该做的事。只是,从今往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向谁说,你可要掂量清楚了。若有下次……”她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红药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奴婢明白!奴婢明白!谢采女不杀之恩!奴婢日后定对采女忠心不二!”
“忠心不二就不必了,”沈知意语气嘲讽,“你只需记住,你的命,现在掌握在我手里。苏姑姑能给你的,我未必不能给。但我能让你失去的,却是她保不住的。”
打发了失魂落魄的红药退下,沈知意才唤来小顺子。
“主子,您没事吧?”小顺子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脸上满是担忧。
他方才在偏殿歇息,隐约听到些动静,却不敢贸然进来。
沈知意将方才红药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小顺子气得脸都红了:“这个吃里扒外的贱婢!奴才这就去……”
“不必。”沈知意打断他,“留着她,还有用。你日后多留心她的动向,尤其是她与外界的接触。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小顺子虽有不甘,却也明白主子自有考量,用力点了点头:“奴才明白了。”
沈知意揉了揉眉心,今日这一番交锋,着实耗费心神。
崔太医那边,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到景宣帝耳中。
这盆污水算是暂时洗去了,而红药这条线,也算暂时控制住了。
夜色渐深,宫墙外的喧嚣早已沉寂,唯有殿内一豆灯火,映照着沈知意清丽却带着一丝倦容的脸庞。
她知道,这一切远未结束。
陈贵妃不会善罢甘休,林修仪也只是个马前卒。
她今日主动出击,请来崔太医自证,既是洗刷污名,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她沈知意,并非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只是不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景宣帝,在听了崔太医的禀报后,又会作何感想?
他厌恶后宫争斗,却又不得不倚重后宫维系前朝平衡。
她这颗刚在棋盘上落下不久的棋子,究竟会引来怎样的应对?
沈知意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景宣帝那双如墨却常含倦色的眼眸。
那双眼睛,似乎能洞察一切,又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或许,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她隐隐有种预感,这后宫看似风平浪静的湖面下,新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而她,需要为下一场未知的博弈,积蓄更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