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车马停于城外，陈钧随着唐克自棠陵西门入了城。一路向北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本尚有些亮堂的天色现下已然黑透。可棠陵城就像不愿睡的孩子，总用那华灯将夜幕挡在城外，好让自己再活泼几个时辰。
再行约一炷香时间，方才穿过半座西城，在西城最北处见着了一座府邸，或许说是一座小城更合适。院墙竟是与棠陵外城墙一般形制，箭楼女墙皆备。朱漆大门，更与与陈阳太平宫门如出一辙，只是小上一些。就连门外木柱及上方雕画与太平宫都无二致，就好似上面那些神兽仙禽都在俯瞰来人。纵然陈钧不是第一次来此，也知晓府内所坐的并非圣人，可心头依旧升起一股肃然。
唐陈二人至此门前，又等候约一炷香时间，方受通传入府。入得大门，便是满地黑亮乌砖铺就的广场，足有千尺见方。四周灯火辉煌，铺洒而下，宛若漫地鎏金，衬映此地主人之尊贵。
陈钧走在广场上，一眼便能望见前面，近百级台阶之上的正厅，或可称为大殿的建筑。远看去并不如何华贵，玄砖黛瓦，高高在上，如乌云压顶般沉重。
陈钧每每走上这道不长的石阶，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沉重。行至阶梯尽头，最惹眼的便是足九根的暗朱色漆木大柱，也瞧不出什么材质。九根大柱本已越制，柱下的汉白玉柱础皆浮雕金龙。
陈钧盯着雕龙柱础那瞧了一会儿，入殿通报的戍卫甲士方才出门传召。陈钧随唐克进入殿内，于刚刚被殿外灯火照透双眼的陈钧，殿内暗到几乎不能视物。
循着唐克脚步声，前行几步方才适应殿里的微弱烛光。
殿内空旷，除了零落的几座灯台，便是正中那堆积如山的批文，以及抱着批文往返于此处和后殿的数名书吏。批文一摞摞整齐堆放一圈，陈钧走近方才寻见埋身其中，低头阅卷的紫发紫髯之人。
“冯公。”唐克抱拳开口后，便静立一旁。
“嗯。”冯尚权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仍低头看着手中公文。片刻后，落笔批注一气呵成，将手中公文交予一旁静候的书吏，并言道：“并纹银三万两，复柴关知府照批速办粮草。”
说完方才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若在外头不相识的人见着，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矮瘦的小老头，会是手掌大衍西南三州权柄的冯尚权。
“飞羽军陈钧，向冯大人…”陈钧开口一半便被冯尚权挥手打断了。
“我忙的紧，事已知晓。”冯尚权随手取过桌上一枚玉符交予唐克，缓言道，“唐克执我手令，先取粮三百石，再领你折冲府一团人马，调派五百修城民役，疏通始元谷。不得有失。”
“末将领冯公令！”唐克单腿跪下，恭敬接过令符。
“谢冯大人。”陈钧躬身谢过。
冯尚权转身坐下，那双有名的狼目死盯着陈钧半晌。直将陈钧盯得背上沁出冷汗，方才挥手遣退二人，重又低头批阅公文。
二人同行出府，陈钧出城领车队至那节度使府一墙之隔的易州最大粮仓。仓外更有一道人工开凿的河，引一旁穿城流过的金川水注入，与棠陵城的护城河亦是同样宽度。
唐克亮出令符，内中方才将吊桥放落。陈钧本欲领队入内取粮，却被唐克一把拦下，客气地开口道：“陈队，还请稍候。”
不消一炷香，内中运出几车粮草，唐克与手持账册的粮官交接后，方才让陈钧一行将粮草装车。
“陈队，我遣一旅军士护你先行。待我招齐役夫便赶上你等。”唐克依旧一板一眼地说道。
“唐都尉，在下先谢过了。”陈钧谢过随即转身连夜出发了。行至半途，唐克率队赶上，待到了始元谷正值日中。稍事歇息饮食后，唐克便令民役搬石凿石，疏通谷道。五百民役与一团军士，轮番劳作，花了三日夜方才凿开能容一车通行的窄道。
陈钧领队先行，唐克遣十数手下领民役回城，自己率军紧跟粮队后方，缓缓通过这十来丈长的窄道。
过了此处再行两里便是谷中唯一宽阔处，此处有一小湖名曰镬汤泉，方圆不过十里。湖水终年温热，湖中又有硫磺矿脉，故常年湖中蒸腾瘴气，嗅者毙命。只每日卯辰酉戌四时两侧谷外山风呼啸，通过峡谷吹入，湖两侧峡谷并非正对，故两处疾风相交湖上盘旋，形成旋风能吹散瘴气。是故每日只有此四时方能通行。
约摸两刻时间，陈唐两队人马方才通过落石处。谷中日不能照，前行一里后，唐克命全军待命，至谷中风起便能出发，再行三日当能与飞羽军汇合。
陈钧心中暗叹，果不出骆公子所料，前后近五日时间，两团将士随身军粮将尽，粮草便至。
众人各自思索间，忽闻谷中呼啸，随即狂烈山风骤至，唐克一声令下，全军出发。顺风而行，只行一刻见着前方亮堂，便知已近镬汤泉。待到谷口，陈钧一队先出，车马转向作势绕湖而行，唐克紧随其后。
谁知唐克一团人马刚出谷口，谷中陡起变故。弹指间自车队另一侧，郑翼同一人率军闪袭而来。唐克等人未及迎敌，便做了阶下囚。
唐克瞧见，飞羽军后还有数百甲胄武备各异的人马。领头一人年纪轻轻，着一身青灰道袍，顶束逍遥巾，皆迎风鼓荡，面上却一派怡然，见唐克望他，便云淡风轻地含笑打了个稽首。此人身前捆着十数俘虏，唐克一眼瞧出是此前见飞羽军整团出动时，与自己一同出发的探子。
“如今耳目皆已擒获，亦与归顺诸寨合流，速回谷内整备。陈钧报骆公子，我等谷中待命。”
“时间紧急，不劳陈大哥多跑一趟了。”说话间一驾马车缓行而至，车帘掀开。其中端坐一人，凤目细长，剑眉入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是骆嵩却又是谁。
“骆嵩双腿不便，就不下车了。”骆嵩车中行了一礼，随即开口道，“如今万事俱备，东风也至，明日便可直取首逆。”
双手被缚的唐克听言涨红了脸，似欲张口骂些什么，却又生生咽了下去，旋即如泄气皮球一般蹲于一旁山壁的阴影中。
“兵书有云，兵者诡道也。依仲商愚见，诡诈之术，皆是蒙蔽心智耳目之术。仲商不才，未有攻心上计，故只得出障目之下计。”骆嵩整了整衣袖，朝飞羽军后的青年道人拱了拱手，再道，“全仰玄元真人那火药方子，才能成这最要紧的，断谷落石缓兵之计。”
玄元子拂尘轻扫，含笑对着骆嵩打了一稽首。与骆嵩同来的孟锦程也朝玄元子方向看去，可谁知这一看，竟直冲了过去。这几日军营中洗了澡，换了身不合身的军装，实则那衣裳并不如何宽大，但穿在如今骨瘦如柴的孟锦程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现下风自领口灌入，更将衣裳吹的鼓起来，好似一个球，再加上那踉踉跄跄奔跑的模样，自是十分滑稽。
孟锦程直冲到玄元子身后一个披甲男子跟前站定，挺直腰杆，端端正正的躬身一揖，随后起身道：“锦程深感文荣兄与令堂赠食之恩，或不敢忘。又那日浅谈两句甚觉投缘，如今见得，还请文荣兄届时来我棠陵舅父家中。一是谢救命之恩，二是想与文荣兄好生亲近，抵足长谈啊！”
孟锦程说罢，只见那男子俊俏脸面略有尴尬之色，微欠身还了一礼：“元谢兄言重了，文荣委实内心有愧。便与元谢兄直说了吧，那日劫你之人也是我等。谁知被劫后元谢兄避难逃至我家中，文荣落草之事从未说与双亲。那夜回家正撞见元谢兄，生怕被你当母亲面前说出，好在元谢兄慌乱中未瞧见我，方才放下心来。再说我家确也拿不出什么像样吃食相待，不过两块粗饼罢了，如今相见甚是惭愧！”
说罢那俊俏男子将头扭至一边，不敢看孟锦程，谁知孟锦程听言也不生气，反倒拉起男子双手安慰起那男子，道：“如今世道大乱，纵是你不劫我，还有他人劫我。但你若未施我那几口吃食，怕元谢就要饿死途中了。到底还是要谢文荣兄的，那日稍谈见文荣兄也甚爱书画，不若我们一同去寻齐大家拜师学艺，那我也有个伴了不是？”
听孟锦程说完，那男子抽回双手，正欲张口。却被一旁的玄元子抢了话头去，玄元子开口问道：“玄元闻这位居士言世道大乱，甚觉新鲜。如今世道富贵人家公子都夸赞说是太平盛世，居士你如何说是乱世？”
“晚生孟锦程，字元谢，玄元道长有礼。”孟锦程也不恼那玄元子打断了自己与那男子叙旧，恭敬回道，“晚生自家中一路行官道，数千里路来本也觉当今是太平盛世。可被劫后，逃至文荣兄家中，这一路见闻，又与文荣父亲闲聊许久，方才知晓百姓长受倒悬之苦。前些时日关在牢中，整日就想着这些事情，越想越惊，若无新举，怕大衍气数不久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