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校场的积雪混着凝血，被寒风冻成暗红色的硬块。
韩馥踩着碎冰走到第一具棺椁前，棺木是临时用兵器箱改的，缝隙里漏出半截断箭——箭头刻着“袁”字，是昨夜突袭时射中士兵咽喉的凶器。
他蹲下身，用袖口擦去棺盖上的雪花，露出死者胸口绣着的“邺”字兵牌。
“张二牛……”韩馥念出名牌上的名字，身后的老妇人突然扑过来，枯瘦的手指抓住他的靴筒：“大人，我儿说打完仗就娶媳妇……”她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是士兵临行前塞给她的半块饼，“这是他省下的口粮……”
韩馥喉头滚动，从腰间解下钱袋，将一锭银子放进妇人掌心：“这是抚恤金，待开春，官府会给你家分三亩薄田。”妇人盯着银子上的“邺”字戳记，忽然泣不成声。韩馥起身时，看见虾仁正蹲在二十步外的兵器架旁，用炭笔在竹简上勾画，旁边的亲兵捧着木盘，里面是分好的碎银。
“第三队阵亡十七人，”虾仁头也不抬，指尖划过名册上的红圈，“王大柱的老娘上个月病逝，抚恤金该减两成。”他从木盘里挑出五块碎银，用草绳捆好，“剩下的充作军饷，给活着的弟兄们买些冻疮药。”
韩馥走到他身边，看见名册上每个名字旁都画着不同符号：红点是无亲无故的孤儿，三角是家中有妻小，圆圈里加横是父母双亡。虾仁用算盘拨弄着石子，每颗石子代表五钱银子，算珠碰撞声混着远处的哀号，像极了界桥战场上的箭雨呼啸。
“第四队的李三，”韩馥指着名册上的墨团，“我记得他救过你的命。”虾仁的算盘突然卡顿，石子滚落两颗。他弯腰捡起，在李三的名字旁画了个双圈：“他妻子临盆，抚恤金加倍。”声音平静，却比平时低了半度。
校场西北角燃起纸钱，灰烬被风卷到虾仁的竹简上。他伸手拂去，却在触到“赵四”的名字时顿住——那是他初到邺城时，手把手教他骑马的老兵。韩馥看着他指尖在名字上停留，忽然想起半月前赵四被袁绍军钩镰枪拖下马的惨状，当时虾仁冒着箭雨抢回尸体，铠甲上被划开三道血口。
“去歇会儿吧，”韩馥按住他的肩膀，“剩下的名册，明日再点。”虾仁摇头，从袖中摸出块硬饼掰成两半，递过去一半：“当年在黎阳津，赵四哥说‘人活一世，总得让别人记得自己来过’。”他咬下饼角，碎屑落在名册上，“我清点的不是名字，是他们活过的证据。”
韩馥望着校场里排列整齐的棺椁，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得军心者得天下”。他摸出腰间的酒壶，绕着棺椁逐一倾倒酒水：“弟兄们放心走，等开春，我带你们的剑，砍了袁绍的头！”酒水在雪地上洇开，像一朵朵短命的花。
虾仁继续拨动算盘，算珠声与韩馥的脚步声应和。当最后一具棺椁盖上时，天边泛起灰青色的晨光。他将捆好的抚恤金按名册分堆，忽然听见韩馥在身后说：“等打完这仗，我要在邺城修座忠烈祠，把每个弟兄的名字都刻在石头上。”
“刻名字的石头要选花岗岩，”虾仁头也不抬，“耐风化，百年不烂。”他用炭笔在名册封面写下“建安四年冬月抚恤录”，墨迹未干，就被寒风卷来的雪花轻轻覆盖。校场远处，送葬的队伍已蜿蜒出城，白幡在灰扑扑的天空下摆动，像一群振翅欲飞的寒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