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日晚,马文才来碧虚斋一起吃饭,突然说:“我最近也读了《论语》。”
祝英台吃罢,让苏银心把饭菜撤下,正用手帕擦嘴,然后说:“哦?看到哪里了?”
马文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的理解是孔夫子坐在河岸边,看着敌人的尸体从河上顺流而下。等我去加入北伐大军的时候也像这样,北方外族的尸体顺着长江流下,昼夜不停歇。”祝英台梁山伯和拿水壶进来烧热水的苏银心第一次听到这种解释,全都惊呆了,梁山伯:“嗯,那场面想象出来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他缓缓地向他竖起大拇指:“真是了不起,驱除胡狄,恢复中华就靠文弟这样有勇有谋的少年将军了。”马文才激动地握住梁山伯的手:“还是梁兄懂我,走,明天去我那喝酒。”梁山伯:“不了不了,谢谢谢谢。”马文才:“之前是我不对,明天让厨房做几个好菜,就在我那喝,叫莫舍倒酒,不醉不归。”祝英台看着马文才变换莫测的爱恨,看不懂。
祝英台问梁山伯:“梁兄,你呢?”
梁山伯:“我没有什么志向,为五斗米折腰。”
祝英台:“我会想,假如我不在晋朝,我可以自由选择的话,我要当庄周的学生,为他做传。你看司马迁推崇孔子,在《史记》中专门有《孔子世家》,而庄子只在《老子韩非列传》中有一丢丢记录,那可是庄子!”
梁山伯:“因为庄子是真隐士,所以记录少。那我想去当孔夫子的学生。”
苏银心:“感觉你在点谁,谢安隐居然后东山再起。”
梁山伯:“我可没说他,安石不出,如苍生何!大家都盼望着他出山。”
马文才:“要不是他谢家权势衰落,他才不会出来做官。”
苏银心:“那要是梁郎君去了孔子的时代,那就是孔子弟子三千,七十三贤人了。”
祝英台:“那梁兄就遇不到我了。”
梁山伯:“我们说的是个假设,找不了孔子庄子。”
祝英台:“若真的可以去呢,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还有庄周梦蝶,如果真有一个机会选择一个时代,你会去跟着孔子周游列国吗?”
梁山伯考虑后说:“孔夫子周游列国,著书立说,有教无类,仁者爱人,如果能去当孔子学生,那么,我去。”
苏银心和马文才在一旁默默吃南瓜子,闻言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他俩是知道祝英台讨厌儒家的,祝英台:“哦,好吧。”然后开战:“孔子,还有孟子,你们儒家,都是些忘恩负义,满口道德仁义的伪君子。”
梁山伯马上为偶像辩护:“孔子只是说了一句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不对,但谁没有说错话的时候呢?孔子当时生气了,而且他也不知道在他死后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他的一言一行都当做至理名言。至于孟子,孟子是一个孝子。他说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惟孝顺父母,可以解忧。他还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贤弟何以得出伪君子的结论呢?”
祝英台:“孔子说仁者爱人,但又说女人跟家禽一样,是难养的。他父亲与母亲年龄相差巨大,乃不合礼制的野合,叔梁纥死后,他们母子不被孔家接纳,寡母夜以继日干活养他长大,他不尊重母亲的性别,这是其一;男子有教无类,女子就三纲五常,好一个仁者爱人!原来女人不是人,低贱的女人十月怀胎千辛万苦生出了高贵的男人,这不荒谬吗?至于孟子,我们尚且得知孔母叫颜徵在,那么孟母三迁教育孟子成材,请问孟母姓什么?儒家主张立德立功立言,以天下为己任,却连自家圣人的母亲都不尊重,还说不是假仁假义?”
梁山伯想了想,祝英台说的虽然言辞激烈,但确实是有道理的,孟母叫什么他也真不知道,然后找补说:“孟父也没有记载。”
祝英台嗤笑:“他姓孟,有个好儿子。”
梁山伯:“三纲五常是董仲舒提的,孔子是离我们八百多年前的古人,不能以现在的看法衡量要求古人。”
祝英台:“他是源头。”
梁山伯:“现在九妹都不能来尼山念书,为何苛求一个古人?英台,你不能因为疼爱九妹而对古人有那么大的意见。”
祝英台:“好,那说别的,如果你在孔子时期,你就是要抛弃家人跟着孔子去周游列国的咯?”
梁山伯:“孔席墨突,恓恓惶惶奔走天下以济世救民,有时候甚至席子还没生暖,烟囱还没有熏黑,便又忙着赶到别处。这样的人生当然是值得过的。”
祝英台生气不说话。
马文才连忙转移话题问苏银心:“银心,你将来想做什么?”
苏银心赶紧说点别的:“我最近无事的时候看《史记》,看到游侠列传,心想我要是个行侠仗义、周游四方的女侠就好了。”
马文才:“侠以武犯禁,你想当女侠?”
梁祝二人各自停战平复心情,所以没人注意“女侠”。梁山伯起身:“我去方便一下。”然后出去了。
苏银心反问:“怎么,不可以吗?我陪郎君读书回去,跟家主求个情会赏我一笔钱,让我得到自由,凭借我的身手,自然就是女侠了。”
马文才:“北边大秦苻坚的兵马随时会渡过长江,万一过来,王师败绩,士族尚能勉强自保,平民就只能为鱼肉任凭欺凌,你还想着去外面的危险世界?”
苏银心:“我不愿意一辈子被困在深宅大院,主子仆人的。”她想了想:“大晋王师败绩不是常事吗?哪次北伐不是灰溜溜地回来,有祖逖和刘琨又能如何?王与马共天下,世家大族人心不齐,不想谁一家独大,谁北伐谁被针对,就这,苻坚早来早好,至少他励精图治,重用王猛广建太学,兴修水利,是一位好皇帝。谁说皇帝一定要是汉人?他学习中华文化,熟读经典,以文化之,跟我们是一样的。”然后又用梁山伯举例:“我看梁郎君就是丞相也做得,大晋的九品中正制只能为五斗米折腰,不敢奢谈理想。大晋烂透了,根本不值得留恋,你要守卫的就是这样的国家。”
马文才:“你倒是理解梁山伯,我们的国家备受外族欺凌,苻坚现在看着还可以,等他真的统治我们,谁知道会出什么政策?会不会废除我们的语言、文字,抹除我们的文化,要我们学习他们民族的一切,还鄙视汉人,制定政策歧视我们。杀害我们的民众,强奸妇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的游侠梦怎么可能实现!”
苏银心:“秦晋之好的原义是春秋时,秦、晋二国世代联姻,后来秦国一统天下。现如今苻坚的大秦和司马家的大晋何尝不是新的秦晋之好?”
马文才跳脚:“不准这样比较!春秋时期诸侯国都是周王室分封的,沾亲带故本出一源,秦就算与戎人杂居错处,但还是汉人政权,现如今北边都是些沐猴而冠,吃人肉的野蛮人。”
苏银心:“孟子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却一天清谈误国,男女不平等,世道不公,要爱国也是你们这些人爱,我爱什么国?再说了,我爱国,我忧国忧民有什么用?我能跟你一样上战场建功立业吗?”
马文才:“怎么不行,你可以嫁人然后辅佐他,一起青史留名。”
苏银心冷笑:“那真是天大的福气啊,孟子的母亲都不知道叫什么,只有个孟母的称呼,辅佐别人也没人知道我苏银心,只说是某人妻,某母,唯独不是我自己。”
梁山伯进来了,祝英台正在喝茶,本来是看梁祝二人聊天聊崩了转移话题,没成想他们又呛起来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祝英台又出来打圆场:“今晚聊天聊得酣畅淋漓,天晚了,明早还要上课,我们就散了吧。”梁山伯适时打一个哈欠,伸个懒腰:“是啊,时辰不早了,文弟,走吧。”然后起身拉着马文才走了。苏银心平复一下心情,提热水洗碗去了。
梁山伯把马文才交给骐骥带回去,洗漱躺下,突然脑子开始蹦出苏银心说的话来,行侠仗义、周游四方的女侠,什么,苏银心是女的吗?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经过一晚上的时间,梁山伯确定是自己听错了,毕竟书院除了殷夫人和厨娘,哪里会有女人呢?更何况还跟我结拜,他笑着摇摇头,像往常一样去等祝英台一起上课。祝英台还没好,他见到苏银心,把自己的幻听说给她听:“银心,我昨晚听你说你想做一个女侠。”苏银心断然拒绝:“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郎君你听错了,我说的是游侠,不是女侠。”梁山伯:“对,我也是这样觉得,我说给你听只觉得好笑。”苏银心:“你不信问马郎君,就是你听错了。”梁山伯也笑了:“我都不知道这耳朵怎么回事,问了要被狠狠笑话一通。”苏银心点点头:“是啊。”祝英台出来,看到梁山伯也不说话,两人诡异的沉默着去上课。
周夫子:“八卦图怎么看?从中间向外看,中间的圆称作太极,圆里面分为白跟黑,白代表阳,黑代表阴,白中有黑,黑中有白,一般把这个符号叫阴阳鱼,代表互相向对方转化,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意思是万物背阴而向阳,并且在阴阳二气的互相激荡而成新的和谐体。”
梁山伯跟祝英台难得上课前后都一丝不苟,其他同学好像见到什么新奇的事一样,你戳我,我叫他的一起暗暗观察梁祝冷战。课间梁山伯出去休息,祝英台回碧虚斋出恭,几人撺掇着陶韬去打探消息,陶韬彳亍到梁山伯身边,搂住他的肩膀:“你俩……闹别扭了?”梁山伯双手叉在胸前:“陶兄你问了干嘛?”陶韬摸着自己长出来的胡茬:“这不是看你俩状态跟平时不一样吗?所以,英台还是为你去群芳阁生气了,就算过了那么久。”梁山伯:“这哪跟哪啊?不是。”陶韬:“我的天,因为别的事?梁山伯,看不出来啊。”他严肃地叫了大名:“你好自为之。”给他腹部一偷袭走了。梁山伯不明所以、恼羞成怒:“你有病啊!”
祝英台还是没跟梁山伯说话,梁山伯斟酌再三,觉得要是因此不去碧虚斋事态会更糟,因此下课还是跟着她回去吃饭、复习,祝英台没有让他不要去。梁山伯默记:“乾坤离坎四卦代表天地日月,乾三连,坤六断。乾是三条线连着,坤卦三条线都断开成六条,叫坤六断。接着震仰盂,艮覆盌。盂和盌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为了字尾押韵,所以震是仰着的碗,艮是盖起来的碗。”
祝英台默背八卦歌诀:“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梁山伯想找点什么话破冰,看这个八卦图思考半天,然后问:“贤弟,你是怎么记八卦图的?”祝英台看他一眼:“靠歌诀记,会背就会画。”梁山伯:“我有一个想法说给你听听。天上三条白云组成乾卦;大地六条断线中间有空隙,乃坤卦,一棵种子在雨水的滋润下顺着空隙生长;天上打雷,地平线为阳爻,四个阴爻不断振动,雷声阵阵,震卦;山体中间有石块组成的阴爻,一根阳爻构成山峰的轮廓,艮卦;一根长柴,两根短柴,一根长柴摆放在地上,阴爻中间的端口处火苗闪烁不定,离卦;一条河流自西向东流,河中有一条阳爻,两边河岸边分别有个缺口,水从缺口留出,此乃坎卦;地下两层泥土组成阳爻,上面流动的泥土组成阴爻,一根棍子直直插进沼泽陷了进去,兑卦;两层白云为阳爻,东边一股风刮来,飞舞的阴爻,西边一股风刮来,阴爻,巽卦。”祝英台听了闭上眼想象,确实生动有趣。
梁山伯问:“怎么样?这样子就算是小孩也记得八卦了。”祝英台点点头:“是的。”祝英台说完就转头不理他。梁山伯轻轻拉她衣袖:“陶兄都来问了,我们怎么了,和好吧。”祝英台:“那他还说什么了?”梁山伯:“他说叫我好自为之,仿佛你再不理我,他们要收拾我一样,奇怪。”祝英台被逗笑了,梁山伯笑着说:“辩论而已,过了就算了,何必因为古人不愉快呢?世上也就是九妹和贤弟会这样说孔孟了。”祝英台:“诶,话不要说这么早,孔孟之道还会有其他人站出来激浊扬清的。”梁山伯:“对,总有一天男女会一样的,能读书能做官,做一切喜欢想做的事。”
梁祝和好后,马文才派人来请梁山伯喝酒,梁山伯问骐骥:“只请我吗?英台贤弟去不去?”骐骥:“今晚只是我家郎君邀请您,已经跟银心说了。”梁山伯要去跟陶韬说不要锁门,骐骥说没事,喝醉了就跟郎君同住歇息,于是他就跟着骐骥到马文才斋舍了。
马文才的斋舍叫饮羽斋,梁山伯一进门,只见右边有马棚,槽内草料满满当当,棚内干燥整洁,追风大大的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这个陌生人。马文才出来招呼他:“梁兄,是先吃饭还是看看马?”梁山伯走近马棚:“这马儿几岁了?”马文才摸摸马头:“我阿母送给我的,七岁了。”梁山伯:“这是……公马?”马文才:“对。”两人看了会马,马文才问:“梁兄你会骑马吗?”梁山伯:“不会,马是贵物,我小时候骑过牛。”马文才:“想学吗?”梁山伯:“应该用不上吧。”马文才:“不能这样说,万一有什么事要下山,骑马快点。先吃饭,改天你来饮羽斋找我,我教你骑马。”
两人进屋入座,莫舍上菜,马文才问梁山伯对现在局势的看法,梁山伯:“苻坚的大秦民族众多,版图虽大,但人和方面没有优势,我觉得暂时还不会南下。”马文才:“恒温北伐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北伐两次都没成功。第一次北伐逼近长安,又因粮草不足被迫撤退。第二次短暂收复洛阳,后续支援不足又再次失守。”梁山伯:“《孙子兵法》中说了,粮草的运输和供应耗费巨大,尤其是长途作战,运输的消耗是实际使用的20倍。”马文才:“就怕苻坚好大喜功,想凭借碾压的兵力挥兵南下,大晋危矣。”
两人谈到深夜,马文才变得跟祝英台一样赏识梁山伯,他说:“我还以为梁兄是个腐儒,只知道之乎者也,仁义道德,却不想对兵法也很有研究啊。”梁山伯笑着摆摆手:“哪里,我只是看过几遍《孙子兵法》,会一些纸上谈兵而已,这世道谁都说不准会怎样,万一我被逮到大秦去,那也可以混一口饭吃。”马文才咯咯笑:“梁兄真会说笑话,来,喝酒。”梁山伯跟他碰杯,一饮而尽,说:“今晚喝到这吧。”马文才:“梁兄你不行了吗?”梁山伯有些醉了:“饮酒要适度,差不多了,我回去了。”马文才:“怕什么,我说了,醉了就在我这睡,还有人照顾,方便得很。”梁山伯要起身被马文才拉住了,两人都有些站不稳所以倒成一片半天起不来,骐骥打水给他俩洗脸洗脚后扶着歇下了。
梁山伯半夜尿急,感觉旁边有人,他脑子还晕着,以为是祝英台,自己想起来觉得吃力,喊道:“英台,英台。”马文才被吵醒,揉揉太阳穴,听他叫“英台”,闭眼说:“我是马文才。”突然又想起什么一下子坐起来,震惊地看向梁山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