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鞍塘公社拆掉了周家祠堂后边的两幢房子，准备做干部宿舍。钱升付叫真常恩 白天到工地上去削从墙上拆下来的大青砖，晚上写反省材料，准备接受全公社的大 批判。
一听说要在全公社的大会上批斗自己，真常恩仿佛一下了跌到了冰窖里，从头到 脚冰凉。在全公社亮相，到时候声誉扫地，叫他日后如何抬头做人？倒不如一死了之。
做完了一天事，真常恩倒在床上，一 口饭也吃不下去，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他想到了自己这大半生走过的路，风风雨雨，无论是父亲，还是自己，做了那么多好 事，却被人弄得不明不白，反而成了人民的敌人，成日要向人民低头认罪，这生不如 死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回到家以后，方春莲也心不在焉地做着事，下午收工以后，她迅速做饭让两个儿 子吃了，烧水让小儿子泉柏先洗了以后，叫他做作业，交代他做完作业以后，自己先 睡觉。然后点亮马灯，叫长子旺庆提着，自己从锅内添了一大碗热饭，又将热在锅内 的菜一并添在饭碗里，用一只小饭碗反扣着，拿出自己平时用的一块纱质大头巾，包 了饭碗，紧紧地捂在胸前，拉着旺庆的手，一起出了门。
一路上，娘儿俩都没有多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方春莲虽然托公社书记钱 升付不要打常恩，但是，他说话算不算数呢？如果他不动手，叫别人打了怎么办？男 人是一家之主，再说，自己的男人与别的男人不一样，她很清楚他成日在想着什么， 如果真的把他打死了，或者打得了病怎么办？他那肚里的东西如何传下去？旺庆一路 走着，一路牵着母亲，低头拼命地走，他怎么也理解不了自己这么好的父亲，这些人 说成了坏人就成了坏人呢？每次抓父亲，都有杨长利在场，为什么他不亲自动手，别 人却看他的眼色行事呢？他越来越感觉到杨长利是缠绕在父亲身上的一条毒蛇，父亲 迟早难逃一死。
到了公社大门口，旺庆止了步，紧紧抓着母亲的手，看着挂着两块大木牌的公社 大门，他不知道是直接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方春莲看出了儿子的心事，拉了他一把, 轻轻说了声：“走!”牵着旺庆的手进了公社大门。
公社的大堂里点着汽灯，将整个祠堂上上下下照得雪亮，干部们进进出出忙碌着, 没有人注意方春莲母子进来。
常恩是被关在进大门左边的一间小厢房内，方春莲拉着旺庆几步便到了厢房门口， 轻轻推开门，只见真常恩坐在床沿上，抱着头，肩膀在微微颤抖着。他面前摆着一张 长条桌，桌上点着台灯，摆着一叠白纸和笔，桌角上放着一碗饭。
方春莲见真常恩抱着头，在轻轻地抽泣着，心仿佛被针扎着痛，男儿有泪不轻弹 呀，常恩挨了那么多次批斗，他都没有哭过，现在哭了，是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她连忙拉着儿子跨进门去，反手轻轻关上门，走到真常恩跟前，轻轻叫了一声: “常恩！”
真常恩听见叫声，擦了擦眼泪，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妻子和长子, 勉强笑了笑，站起身来，说了句：“你们怎么来了？”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他的心突然 轻松了许多，连忙接过旺庆手里的马灯，放在桌子上，拉他坐在自己的身边。
方春莲看了一眼桌子上没有动筷的饭，问他为么事不吃饭，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真常恩长长地叹了一 口气，摇了摇头说，吃不下去。他告诉妻儿，说公社安排他白天 到工地削砖，晚上写检查，过几日公社要召开全公社党员、干部大会，批斗他。他觉 得面子丢尽了，这样的日子不晓得么时候是个头，想一死了之。
方春莲听着真常恩的话，没有多说话，她十分理解丈夫此时的心态，人活一张脸, 一个人丧尽了脸面，不能抬头做人，活在这个世上，也不是个滋味。她把饭碗放在桌 上，打开头巾，揭开反扣着的小碗，把饭碗端起来，递到丈夫手上，说你这一日不吃 不喝，要不了几天就是别人不整你也要饿死。你死了，那些人只会说你该死，哪个会 替你说一句公道话？两个崽还没有成人，叫我一个人么样办？快吃饭，看在这一家人 的份上，再怎么样也要活下去，无论别人把你不当人看，只要一家人把你当人就行了。 再说，哪个人都有走夜路的时候，再黑的天都要亮。人不怕别人算计，怕就怕自己没 有主心骨，自己寻死一文不值。
听着母亲的话，旺庆从母亲手里接过饭碗，站起身来，双手捧着，递到父亲面前, 说了句：“爸，快吃，饭凉了，吃凉的不好!”
真常恩抬头看着期望自己振作起来的妻儿，从儿子手里接过饭碗，坐下来，低着 头慢慢吃了起来，禁不住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饭碗里，是呀，自己倒了这一家人怎 么办？
等真常恩吃完饭后，方春莲拿起脸盆到后边厨房里打来热水，叫常恩洗了早一点 休息，说累了一天了，做了坏事就写，没有做坏事就不写。
服侍真常恩睡下以后，方春莲又牵着旺庆的手，娘儿两个一路走着，一路说着常 恩没有挨打的高兴话，回了家。
这一夜，真常恩好久好久没有睡着，这份孤独，这份人生第一次失去自由的苦痛, 让他久久不能入眠，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辈子会坐牢，却不明不白地进了 “牢房”。他 知道自己“坐牢”生产队是肯定不会记工分的，到年终了，那些人七算八算，他一家 人拼命做一年，为生产队挣了那么多钱，让全村子的人都得了不少好处，自己一家仍 然会是超支户。
第二天一吃完晚饭，旺庆便对母亲说自己今夜一个人去看父亲，因为泉柏一个人 在家里，说好害怕，旺庆叫娘在家里照顾弟弟，他提着马灯出了门，跑到了父亲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