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房远亲提及的这位叫芳沁的闺女的父亲，常恩是认得的，她的父亲熊炳春公 在四门楼水库工地上与常恩住在一个工棚，有过来往。在常恩的印象中，他不多言语, 人也还厚道。都是庄户人家，除善良厚道外，还图什么呢？再说，现在我真常恩成日 抬不起头来，有人愿意把闺女嫁进这个门来，也是高看我真某人了。真常恩思前想后, 便在没有见到芳沁面的时候便同意了这门亲事。答应先让两个孩子来往再说，婚姻是 儿女的事，得要他们在一起过一世日子，大人不好过多干涉。
两家大人定了基调，接下来就该上门相亲了。这个日子选的是端午节，一是上门 送节礼，二是上门相亲，双重礼仪，甚是隆重。方春莲为旺庆置办了一大担礼物，有 鱼，有肉，有酒，还有市面上很少见的衣料。旺庆端午节前一日一担挑进了熊家，他 也第一次见到了由别人提及，只要双方愿意就能同床共枕的女孩子。见这芳沁也还眉 清目秀，旺庆涨得通红的脸笑得花开般野艳。从芳沁那羞得通红的脸上，从她那妩媚 的一颦一瞥间，旺庆看得出来，芳沁对自己是满意的。因此，旺庆欢天喜地地挑着熊 家上人回赠真家上人的礼物回了家，向父母亲尽挑好话说了他的这一行程，母亲乐得 连连说好，但是，父亲常恩却并不十分高兴。
对于长子，真常恩寄予着极大的希望，自己的年纪一日日大了，这翻过来覆过去 的批斗，尽管他想得开，但是，人活着就一张脸皮，这张脸皮不断地被人撕去撕来, 时时让他有不想活下去的念头。然而，家业的兴旺，还得靠儿子延续，再怎么样，得 等两个儿子长大成人了再说。因此，抱着迟早总是一死的态度的常恩，白天接受批斗, 斗完了还要到生产队的医务室去坐诊，晚上回来了，他便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教他 们配药制药。幼子泉柏还不知事，旺庆却过早地懂得了人世的艰苦，他的勤奋，他的 深邃，让在死亡边缘徘徊的真常恩心里踏实了许多，他很清楚，自己一旦离开了这个 人世，长子是能承起这份家业的。因此，给长子找一房知礼淳厚的伴侣，让她来帮儿 子一把，让他们珠联璧合地做强做大这份事业，成了埋在真常恩心底里的一宗秘密, 对长子的婚事，他要在儿子成亲前亲眼看一看女孩子再做最后定夺。
看到儿子喜形于色，真常恩没有说话。第二天吃中午饭时，常恩刚刚端着碗扒了 两口，一双眼皮便仿佛吊着千钧重荷，不知不觉地合上了。连日的劳累，加上沉重的 思想包袱，昨夜制药又一夜未眠，困极的真常恩慢慢伏在饭桌上睡着了，手上端着的 饭碗掉在地上，饭撒了一地，含在嘴里的饭还没有吞下去。
春莲听见常恩那淡淡的鼾声，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她的鼻子一酸，轻轻抽泣 了起来。这样的男人，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刚强，那么雄才大略，那么深不可测，为 了理想，他甚至不惜生命。对这个男人仅仅说是夫妻之爱，春莲从心底里不认同，这 爱中饱含着大姐对弟弟的手足之情，饱含着一个女人对一个胸怀大志而刚强地挺立着 的男人的钦佩。她轻轻伸手将常恩的头抱起来，靠在自己的胸前，对坐在面前吃惊地 看着熟睡的父亲的两个儿子说，你们做人就要像你爸这样，做人只有埋头苦做，才 是人。
旺庆放下碗，站起身来，要扶父亲到卧室休息，母亲抬手制止了他，叫他先吃, 说让他父亲稍稍休息一下，还是要叫醒他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下午还有事要做, 说不定还会有人来找麻烦，不吃挺不住。
旺庆知道母亲的话句句在理，便擦了擦眼泪，坐下来端着碗吃饭。
过了一会，常恩突然一惊，醒了，发现自己倒在春莲的怀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春莲连忙起身给他添了一碗饭，递在常恩的手上，叫他快点吃，吃完了赶快去睡觉。
常恩接了饭，拿起筷子吃着，抬头看了一眼眼泪汪汪的长子，夹了一筷菜，放在他的 碗里，叫他吃。旺庆擦了擦眼泪，低头吃着饭。
常恩边吃着饭，边想着这两天一直在他心里萦绕着的事，得把自己的想法及时告 诉儿子，不然儿子到时候恨父亲反而伤害了父子之情。因此，他边吃着饭，边对长子 说，旺庆，熊家的事你上了门，算是我这个做大人的为了礼，你是这个家的长子，泉 柏还小，这个家得靠你挑重担，在你的婚姻问题上为父的就要多操一点心，爸要给你 选一房知书达理，身体强健，勤劳善良的女孩子来做你的帮手。下一次再上熊家门, 得要让我先看一眼熊家闺女再说，这房儿媳不仅仅是你的夫人，更重要的是我真家的 内当家，她进我真家的门以后，要稳得住我真家的阵脚，要为我真家带来健壮聪慧的 长孙。
旺庆认真地听着父亲的话，心情渐渐凝重起来，他仿佛听的是父亲的遗嘱，也听 出了父亲对自己寄予的厚望，他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吃完一碗饭，常恩放下碗，春莲扶他进里屋睡去了。父亲刚才说的话却在旺庆的 耳边飘着，时远时近，他突然为父亲的生命担起心来。
过了些时，下朱的表弟丛茂上门来看表哥一家，见表哥常恩成日被整得唉声叹气, 这亲如手足的兄弟俩偷偷坐在一起流了眼泪。常恩叹着气说，巴不得两个儿子快点长 大成人，快点成家立业，这样，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死了。听着表哥从来在人前不 说的伤心话，丛茂说了一些宽表哥心的话。
自从父亲朱有才在同日伪军的那次恶战中牺牲以后，朱丛茂同弟弟丛盛被迫走进 了真家姑父的门，同表哥常恩一起长大成人。后来他回到了老家下朱，新中国成立后, 他从政府领回了 “烈士家属”的牌子，尽管背景很硬，但是，由于太过厚道，丛茂只 能做老实巴交的农夫，不能用他手中抱着的这块“烈属”的牌子来为表哥说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