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巅高耸入云端，宛若通天之柱。
伊甸区二十四时的部门中心也成立在这里，拥有独立管辖的范围。部分楼层是用来储存剩余资源，包括仅有的食物、生活用具等。每一层的戒备都极度森严：狭窄的通道里布满红外线、热感受器，特殊符咒也被雕刻在砌成炼金物的墙里。
“你们押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接下来由我亲自带他去顶层。”莫蒙接过推车。
负责接送的戒备人员离去。
方行瘫在十字架上，浑身散发出浓烈的酸臭味，熏得莫蒙眉峰微皱。
“这次见你，你又被捆在十字架上了。”莫蒙低着头推车，沉声，“还记得以前吗？也是我亲手送你的。”
方行讪笑，脸上的鲜血已经结痂：“是啊，我怎么会不记得罪狱的日子。”
“发现没有，这人……如果想要有良心地活下去。有时就不得不去做一些事，即使它是错的。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无可奈何的……”
方行沉默，不觉得自己该说什么。
“传送魔法阵启动需要十分钟时间。这期间，你可以好好闭眼休息，享受一下你人生的最后时光。”莫蒙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操纵着复杂的魔法阵。
他又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方行没回答。
“你后悔吗？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吗？”莫蒙抬头问他，一双暗沉的眸子里积满了灰。
“这个问题，你在罪狱的时候就已经问过我，那时候的我已经给过你答复。”
“所以你依然不后悔吗？”
方行依旧不回答。
“在罪狱时，我就对你说过这句话。人总是会后悔的，可你为什么不后悔？难道你就没有幻想过自己做出另外一个选择？那个人生或许比现在更加精彩呢？”
“当然想过。你说得对，另一种人生也许会比现在过得更好。可后悔有什么用？又为什么要后悔呢？既然我都选了，那就要走下去，一直，一直走下去！”
“你为了他们牺牲一切，却受到他们的唾弃、辱骂。”莫蒙在暗指塔外发生的事，“你还是不后悔吗？”
方行敏锐地察觉到莫蒙的异常。他的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因为他是老烟枪，所以他几分钟不拿一根叼着嘴里就不习惯，可这个莫蒙的身上并没有烟味，甚至还有点香甜的麦香。
“你不是莫蒙。”方行冷声。
“怎么这么说？”莫蒙戏谑。
“你不是他，我感觉得出来，毕竟在罪狱几个年头都是他陪我度过的。”
“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就告诉你我是谁。”莫蒙露出狡黠的笑，眼眸闪过一丝金红色光芒。
“算了，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你身上没有魔和妖兽的气息，所以不会是魔神路西法。”
莫蒙奸计未得逞，略微苦恼地停下手中的事，语气变了些：“你的脾气还是一点没变，真是犟。”
“我什么脾气？你知道还拐弯抹角。”方行不喜这种套话方式，“你说对吧，秋康？”
莫蒙的外形开始消散，一身白衣的秋康赫然立在十字架前。他笑吟吟地看方行，眼眸里的金红色光芒摄人，可他的胸口却被鲜血染红。
“你受伤了？”
“与路西法战斗时受了点小伤。”秋康苦笑，“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为什么要为了他们牺牲自己？没有人懂你的牺牲，也没有人感激你的奉献！”秋康冻结了时间，“你为了他们签订契约，救下陌生人的命；你为了最爱的妹妹，甘愿牺牲一切；你为了守护他们，连夕影都要放弃。你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方行淡笑，“当初我问你为什么，你不肯回答我。现在，你要求我来回答。你不觉得这样不太公平吗？”
这是方行从莫姓两兄弟那里学来的“等价交换”。
“等价交换吗？”秋康抿笑，“好，那就给你看我的记忆。”
他捂住伤口，走到方行身前，将指尖靠在他的头上，轻声说：“洞螈—回溯。”
霎时，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入方行的脑海：如幻般的汝拉山之梦、深夜里秋康与周宽的对话、那个承受了一切的父亲、牧原中心医院里的“活着”、抚仙湖上秋康与大哥的挣扎、断钢剑对秋康的应答、W.M.D.O与洛水筠的全部、远离家乡的进修、持剑从远方而归、牧原之龙的开端、第一中学的崩坏、第二君与王的诡计、绝望之门的开启。
许久，方行瘫在十字架上，悲伤地流泪。
“好，我告诉你。”这是方行的回答。
“我和你不一样。或许这些事再早发生几年，我也会和你一样，但是现在的我不会。在选择里，你将你那些珍爱的人、在乎的事化成了悲痛的力量，让它强迫着推你前行，可我不会将他视为力量，而是我坚持的意义。”
“你或许会问，意义和力量有什么区别？意义是你心里想做的事、想坚持的东西、想要去完成的事。他不被任何人动摇、不被任何力量推动，只会听从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而力量总是让我们去做我们不愿意做的事、甚至是原本想做却又被它逼迫得自己不愿去做。”
“我也会害怕、也会绝望，可是我不会彷徨，更不会质疑自己。”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你所背负的一切又算什么？你珍爱的、在乎的又有什么意义？一旦连根都失去了，又该如何面对冬季，既然熬不过冬天，又怎能等到百花齐放？”
“既是无根，怎有叶，自是无花生。”
方行目光坚定。此时，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晓军的脸，还有那些被自己救下的笑容、夕影等自己回家时的责备……他们不是推动你的力量，而是给予勇气的根。
“既然扎下了根，又为什么要后悔呢？又为什么想拔掉它重来呢？路从来都没有对错，只有你走的错。”方行凝视秋康，给出他的回答，“我只想走，义无反顾！无论对错！如果非要说什么错了，就只有我在错误地走这条路。”这一刻，无论多么消极的情绪都无法动摇他的内心，“我相信，无论前方的路有多么黑暗，只要心中有希望，那它自会成光亮。”
“我只想走，义无反顾吗？”秋康嗤笑着，连忙后退，又喃喃地说出他曾说过的话，“我只想走，一意孤行吗？”他忽地笑了起来，淡淡的，像是在自嘲。随后，他的笑声消失了。
他离开了。
莫蒙还在继续布置法阵，他没有与方行说过一句话。
他完成了布置，低声念着咒语，开启了魔法阵。
*
诸神之巅的最顶端——苍穹之顶，白云之上。
召唤台上流淌着圣水，繁杂花纹构建成的咒文散发金光。喧闹中，不同方位的特殊物品被碾碎成齑粉，融入这大型的魔法阵中。方行应着阵法闪烁，出现在阵法的最中央。
布置人员连忙将推车卸下，将困住方行的十字架镶嵌在最中心缺口。
莫孜极其忙碌，在阵法的次位上布置，不断大声喊：“龙骨、远古巨人的心脏、彼岸花、龟甲、凌迟草……”负责押送的莫蒙也参与到阵法的布置之中，现场一片忙碌。
方行安静地吸着稀薄的氧气，双眸空洞着望向那触手可及的白云，心里在不可遏制地思绪些什么：刚才与他对话的真的是秋康吗？或许那只是他自己对自己的回答吧？
人都说：人在死前会回忆起他这一生的际遇。思绪里会有欢乐、痛苦、悲伤、留恋，有许多许多……还有他曾无法得到答案的活着的意义。
他也与秋康一样，一直在寻找活着的意义。
他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要留在这个世间？曾经无论他思绪了什么、焦虑了什么，都无法得到让他满意的答复。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地明白：其实在活着的时候，根本就没必要去追寻什么活着的意义。因为活着他本身就是在经历它的意义，就像是一条路，你刚走到一半，你就会觉得这条路如何吗？当然不能，因为这条路你才刚刚走到一半啊。
倘若你非要弄清楚你活着的意义的话，那就等吧……等到你尝尽你这一生的酸甜苦辣、品尽这一生的七情六欲，再在这条路的终点回头去看你是怎么活的，你最初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在路上会犹豫、为什么会彷徨、为什么会失落。
而当你将这些路上的所有一切都映射在脑海里时，那一瞬，你所思考的意义，才会是你真正地活着的意义。
他的心里释怀了，心里的那些恨与痛纷纷消失不见。他突然想起一首他很喜欢的歌，是毛不易的《消愁》。
他在低声地哼唱，从最低的调子开始。
与此同时，聚拢在诸神之巅下的人群带着希冀的目光凝视苍穹，纷纷跪拜在地，乞求光之王子的降临，等待这个世界被拯救。所有人都在祈祷方行能得到天堂的惩罚，迎来似神者的救赎。
人群开始齐声并低头吟唱迎接光之王子的圣歌：
“诸神之长，米迦勒。
我等子民惶恐您的降临。
诛杀红龙的长枪还在您的手中闪耀如日，您身上那炙热灿烂的火焰还在猛烈地烧，那些光与热灼我等子民的心啊！
您是上帝使者的王，您是神使最优秀的信使；您是强大的六翼天使。
我等子民希冀您的降临。
洁白若云的薄翼正在您一头金黄色瀑布卷发后煽动，您一身银白色的甲胄上雕刻有神留下的箴言，那是启示我等子民的真理啊！
您是上帝御座前的七天使之一；您是英勇无畏的挑战者；您是守护人类的火与光。
我等子民尊崇你的降临……”
是啊，他们的歌声磅礴、悠扬，是万人在吟唱。
可谁又能听见方行低声哼唱的《消愁》呢，哪怕是他撕破了喉咙也赢不过诸神之巅下的万人啊……
蓦然，晴朗的天空被乌云遮住了。雷电在漆黑的云中如蛇一般游走，随时会露出它恶毒的爪牙。雷声后，暴雨倾盆落下。
“啊！是天在哭泣人类遭受的痛苦！”
“是天的哭泣！”
“这是神之泪呀。”
“末日终于要结束啦！”
“这是神对我们这些人类的救赎啊……”
“……”
跪拜在雨下的人类接受甘霖的沐浴，大声地歌颂神的奇迹。
他们还在哭喊：
“罪恶的方行将会受到惩罚！”
“罪恶之子方行将会祭祀他的肉身供给天使使用。”
“身负罪恶的方行将会用死去赎罪！”
“请诸神原谅我们吧。”
“求求你们原谅我们吧。”
“……”
跪拜的人们齐声大喊，声音在诸神之巅的顶端回荡得尤其清晰。布置人员都被如此震撼的场面慑住。
莫孜也听见人们的呼唤声，询问一旁的莫蒙：“下面发生了什么？”
“伊甸区的居住民们都跪在下面，齐声唱着召唤的圣歌，歌颂天使长的降临。”莫蒙汇报。
“不管他们。准备还需要多久？”莫孜问。
“已经准备好了！”莫蒙刚刚收到准备完成的消息，振奋地转达。
轰——
一道粗若树干的惊雷从诸神之巅掠过，天地仿佛都被这道湛蓝色的雷电给撕成两半。随后，震耳欲聋的惊雷声炸裂。
暴雨下得越发猛，所有人都被雨淋湿了。
莫然君无所顾忌，下令：“血！”
莫蒙快步走近方行，割破了他的指尖，鲜血滴落在地，汇入繁冗的团案中，发出炙热金光，可眨眼间，金光又熄灭。
“不够！”莫孜大喊。
这时，方行流下了眼泪，双眸空洞地哼唱着调子，宛若被剥夺了灵魂。
“怕死吗？”莫蒙持刀，怜悯地说。
方行停下哼唱，大声笑：“死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怕死就好！”莫蒙猛地将方行的手腕割破，鲜血顿时飚溅，将莫蒙的脸庞染得鲜红。
大量的血流出，浸红每一个空隙。不断有黑色的恶灵质在净水中被蒸发，这是在驱赶他体内的堕落者血脉。直到他血液流干，驱逐才算完成，但是他不会死，因为他的灵魂在燃烧，犹如十八层地狱里的烈火。
他笑着、唱着，哪怕是撕破了喉咙也要与这千万人抗争。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
支撑我的身体，厚重了肩膀
虽然从不相信所谓山高水长
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宽恕我的平凡，驱散了迷惘
好吧，天亮之后总是潦草离场
清醒的人最荒唐
好吧，天亮之后总是潦草离场
清醒的人最荒唐。”
方行嘶哑的歌声回荡在苍穹之下。这是他临死前为自己唱的送终曲，忽然，他疯狂地笑了，朝这个世界传去愤恨，朝这个世界传去他的嘶吼：
“我！名为方行，此生无憾！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古有荆轲刺秦，虽知一死，毅然而去，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今有方行献祭，虽知魂灭，自恃而来，天地跪拜之，我和而歌，吟送终之曲。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风你妈的寒！我壮你妈的胆！我去你 妈的大义！
米迦勒！这幅破躯壳，老子不要了，送给你了！妈了个逼的！快来草他个天翻地覆！
来啊！”
嘶吼声中，诸神之巅爆出一道金光。金光凝聚成柱，冲破了遮天的乌云，暴雨也因此停歇。乌云虽散，可金光却不止，一霎，所有黑暗都消散于炙热的光芒下，灼热的气息化成一道庞大的气浪将人群掀翻。
金光淹没了每一个人，并见证了光之王子——米迦勒的降临。
*
“方行！”天地间又传出雷霆般的呼喊声。
天空另一侧。
一条遮天蔽日的巨龙从乌云中露出半截身躯。它在散开里的云雾里翻腾，浑厚而嘶哑的龙吼朝世界传去，洁白如玉的鳞甲铺满纹理，钢筋一般的利爪划破天空。
它凌驾云霄之上，破空而来。
它在呼喊方行的名字，想让这个世界都记住他。
*
伊甸区的远方，他们居住的山洞。
月夕影静静地坐在洞口前，一双泛着星光的眸子暗沉了下去，就像那座石化的护江女神。直到今日她望见那条擎天的巨龙和那道通天且刺眼的强烈金光。
她知道——他已经离开，魂飞魄散。
她不动的身子猛地瘫软在山洞口前。她奋力地嘶吼着、哭泣着，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召回他已经消失的魂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