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绑在十字架上，宛如赎罪的耶稣，承受了一切的责罚。净化恶灵质的圣水持续浇灌，灼热的皮温在出现剧烈的物理反应。朦胧的雾气快速将囚禁室填满，将室内笼罩得如一间蒸拿房。
在雾气的影响下，视线逐渐变得狭隘。
铁门被推开。门与地面的刮擦声刺疼耳膜，门外的人逐个进入，将囚禁室内挤得满满的。
这一幕多么像罪狱：无数掌空者组织高层涌入房间，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在黑暗里看不见光亮。他们是高位的捕猎者，而方行是那只等待被吃掉的乌冉克羊。
洛水筠尊敬地站在一侧：“总负责人。”
莫孜今日穿着简单的衣装，顶着厚如卧蚕的眼袋，缓缓坐在审讯室内的椅子上。他的身后跟着方行熟悉的人，也有他不认识的人。他们在得到通知后第一时间赶往这里，只为亲自审讯他。
“就是他吗？怎么看起来不像。”曾经的总指挥官，也是如今的副负责人，在疑惑地发问。
“是他，没错。”莫蒙点头，见到如今一幕，如同再临罪狱。当初，是他亲手审讯并折磨了他，也亲眼目睹过他的痛苦，所以他对方行的每一个表情都无比熟悉。
总指挥官凝视十字架上的方行，虽然他作为领导人应该避免偏见，可他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恨意：“终于抓到他了，这个人渣！”
“他不是我们抓到的。”洛水筠解释，“是他自己来的。”
“自己来的？”
洛水筠点头：“他从伊甸区外走来，站在在那里等我们。”
各区负责人议论纷纷，不可避免地对方行进行道德的指责。方行并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望着它们，漆黑的眸子若一口古井无波的深泉。
“安静一点。”莫孜低声。
室内恢复安静，可仍有无数凶狠若饿狼般的目光直逼方行，势要将他生吞活剥。
莫孜将台灯打开，照向方行的脸。强烈的光让方行感到不适，下意识闭眼。
负责人们整齐有序地排在一起，沉默地见证他们的对话。
“你好，方行。”莫孜平静地注视着。
“你就是莫然君的弟弟莫孜？你们俩长得可真像。在这里，还有一些以前在黄泉里的老面孔。许久不见，你们过得可好？”方行适应强光后笑着寒暄，也望见站在后排的孟婆与她身边的男人。
“是的，这应该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莫孜淡笑。
“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见过。那时候你刚从地狱里逃出来，失去了记忆，暂住在月夕影家里。”
“是吗？如果有时间的话，我还挺想知道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那段没有记忆的过去，方行只听夕影提起过。
“也没什么。就是你在牧原第一中学被周副校长找到，然后被涟青姐带回了家。”莫孜并没有着急切入正题。
莫蒙准备提醒莫孜，却被他的手势打断，并命令管理人员关掉净水系统。
圣水停止了浇灌，弥散的雾气散去，室内恢复了一片清明。
“既然我告诉了你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也要告诉我你醒来后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莫孜熟练地套路他，“等价交换，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等价交换？”方行先是噗嗤一笑，后又大声笑了起来，“你和莫然君真像啊！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愧是亲兄弟。告诉你也可以，但是我要先知道我父母的消息。”当他提起父母时，语气逐渐低沉。
“约莫七天前，你父母因为感染了新型病毒离世。虽然我们及时地研发出了新疫苗，但是他们年纪太大了，没能在这场战争里撑下来。我们已经将他们厚葬在第二十四时区。”
“他们在离开前说什么没有？他们走得难受吗？他们知道涟青离开吗……”他有无数的问题，可到最后，他也只能说出这么几句。
“他们不知道她死去的消息。走的时候也很安详，没有太多的痛苦。”莫孜逐一回答。
“是吗？”方行垂下头，轻轻一笑，可当他再抬起头时，眼里全是晶莹的泪，“记忆恢复后，我第一时间赶往了牧原第一中学，亲眼看见路西法附在涟青身上。最后，我离开了，逃得远远的。在那之后，我一直躲藏，一边救存活的人，一边朝安全区移动。”
“米迦勒是否召唤过你？”莫孜问到了重点，语气凝重。
“召唤过。”方行颔首，“但是我拒绝了他的附身。”
现场又变得纷乱嘈杂。
“安静一点！”莫孜呵斥，他们这才安静下来。
“告诉我，你为什么拒绝米迦勒的附身？”
方行哂笑：“因为附身后，我会死，而且我有不得不拒绝它的理由。”
“什么理由？”莫然君俨然以待。
“你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秘密。”
“你就是怕死吧！”终于有人忍不住怒斥方行。
“你就是怕死，人渣。”
“看见你我就恶心。”
“你这种渣滓，活在世界上就是浪费粮食。”
“什么狗东西，为什么不去死呀！”
“是谁生下的你啊！生下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人啊！”
“……”
莫孜这次并没有阻止他们，因为他们的想法一致。
“是啊……我是怕死。”方行摇头，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容张狂，“是，我怕死！所以我签订了契约，打开了魔神之门。就是因为我怕死，所以我才！”他猛地挣扎，一股强大且邪恶的气流将雾气液化，随后，他平静了下来，露出诡异的笑，“你们是不是想听见我这样的回答？”
场面陷入寂静，刚才那股强大如恶魔的威压，不禁令所有人心底冒起一股寒气。
莫孜打破了寂静，继续审讯。
“既然你拒绝了米迦勒的附身，又为什么要回来？”
“为了献祭。”
莫孜有些出乎意料，继续追问：“你为什么又突然想献祭？”
“良心发现？这样的理由算吗？”方行偏着头，眸子空洞地望着所有人，像一具被剥夺了灵魂的躯壳。
“算。”莫孜点头，居然承认了这个荒谬的理由。
他命令一旁的莫蒙立刻进行召唤阵法布置。莫蒙想出声阻止，却被他眼神警告。
副负责人也连忙阻止莫孜：“不能让他前往召唤阵法！小孜，你千万不要相信一个疯子的话，万一他是路西法派来的奸细呢？万一他是要来破坏召唤阵法的呢？”
莫孜凝视方行，解释：“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同意献祭，但是莫然君献祭失败，能够媲美他的血脉精纯者已经没有了，我们别无选择。况且他现在被我们擒住，无法使用灵质。我们还害怕什么呢？”
“可是……”副总负责人想辩驳。
“他这样做，牺牲的是他自己的性命，而我们牺牲的不过是一次召唤阵法的材料而已。管他是真是假，只要能够承载米迦勒的降临，冒一次险又怎么样？”莫孜当机立断，“立刻命令召唤部门准备，地点：诸神之巅。召唤期间，我将亲自负责监视方行，防止出现意外。其他区域调回部分人员，维持押送治安。从现在开始伊甸区进入红色警备状态！全体戒备！”
“是！”所有人异口同声。
负责人们陆续退场。
*
囚禁室内只剩下方行与莫孜两人。
“你和我哥曾经发生过什么？”莫然君终于忍不住发问，声音阴冷，“我哥说过我们欠你和涟青姐。”
方行无动于衷，维持闭眼沉思的状态。
“不想回答吗？”
方行还是沉默。
“不说话吗？那如果我现在反悔，不让你进行献祭的话，你的目的是不是就失败了？”莫孜从容地笑。
方行睁眼:“你和莫然君一样，真是啰嗦。我不回答无用的问题。”
“你看你不是能好好地回答问题吗。”莫孜继续问，“你和我哥之间发生过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过。”方行懒得理莫孜的胡搅蛮缠，“你们从不欠我和涟青，别自作多情了。”
“虽然不知道哥为什么那么说，但是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放心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准备带方行离开的特殊工作人员。莫孜打开门，带着各种工作器械的人员将方行围住。
这期间，他们没再说过话。
*
当外界刺眼的光亮让方行不得不睁开眼时，人烟稀少的第二十三时区已经变得拥挤嘈杂。
这些人都是从各时区闻声而来，只为了一睹千古罪人的真容，然后亲眼见证他将受到的刑罚。
此时，方行被四肢穿透的长钉钉在十字架上。十字架被安置在移动的推车上，类似于古囚车。而穿透的伤口正淌出鲜血，稍一动弹就会引起强烈的撕裂感。
停留在路上的人群被迫分出一条豁长的开口，开口的两侧由巡逻队组成人墙线。他们一边是为了防止逃犯在押送过程中反抗潜逃，一边是为了防止人群因为愤怒而暴乱。
方行瘫在十字架上，身体挤不出一丝气力，只是虚睁着眼，抬头望天。
这一刻，他所瞧见的不再是猩红的月，而是湛蓝天空上漂浮着的几缕白云。和煦的春风在吹拂他的脸庞，灌木丛里会有吵闹的蝉鸣，荒土上长满了青葱的野草。
终于不再是漆黑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了。他知道，前几日就是立春，而立春后，就代表真正的春天。他轻嗅空气里的味道，闭眼感受风，眼角滑下了泪，随后，泪被风给撕碎了。
负责押送方行的队长是洛水筠。莫孜则在方行开始押送后，提前赶往诸神之巅布置召唤阵。
押送前，洛水筠在检查方行的长钉是否牢固时，偷偷问了他一个问题：“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献祭？”
他摇了摇头，轻声笑：“如果告诉你，就不算是秘密了。”
洛水筠听了回答，没多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关心他，或许是他与某个人很像。
“在临走前，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方行试探性地问。
洛水筠颔首，再次假装检查长钉的牢固，悄悄地靠近他，倾听他最后的要求。当她再次检查完成下车时，她望着他的眼中盈满了泪。
她下达了命令：“押送开始！”
推车下的滚轮发出巨大的声音。他被钉在十字架上，缓缓地推入了那条仿佛见不到终点的路。
刚开始人群只是嘈杂地指责他，对他释放心中的愤怒和恨：
“该死的东西！你终于得到了惩罚！”
“为什么要打开路西法之门？为什么要害我们？你这个狗屎！”
“你这种人，死了最好，谁需要你的献祭？”
“该死的狗东西，你活在世上真是没有教养。是没爸妈养你吗？还是没人教？”
“这种人早应该大卸八块，把他的皮用来做做衣服，把他的……”
“他的肉还可以喂狗吃呢！”
“不要，我家的狗都嫌弃他的肉，他活着就是玷污世界。”
“猪狗都不如的东西！”
“去死吧！”
突然间，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朝方行丢了一困烂菜叶，并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
“砸的好！”
“砸死他！”
“兄弟们，都砸死他！”
“什么玩意呀！给我砸！”
……
人群开始暴 动，他们长久积压的愤怒瞬间爆发。
菜叶、口水、粘痰、臭鸡蛋、昨夜囤积的夜壶尿、碎石头……这些东西铺天盖地朝方行飞去，落在他的头发，砸在他的手上，溅在他的脸上。
巡逻队只能勉强困住他们不冲破防守线，维持相应的秩序。当然，巡逻队中也没有人想阻止。他们如果不是职责在身，或许他们也会和人群一样。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父老乡亲们，砸死他！”
“捡石头砸！”
“对，石头！”
“要大石头，看今天不砸死他！”
“……”
人群纷纷在脚下寻找细小的石块，瞄准他的头，狠狠地扔去，很快就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方行闭眼，独自承受这一切，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你们谁都不准打方行哥哥！”
“快住手！”
“快停下。”
那是晓军的声音。此刻，他正在拉拽着那些曾经被方行救下的人，他们也在四处找石头朝方行扔去。站在一旁的婆婆虽然没有捡石块，却也没有阻止他们。
“你们不要扔！婆婆快拦住他们。”晓军想阻止他右边的中年男人，却被他狠狠地推倒。
最后，他跪在地上哭泣，直到被人群的洪流所淹没，再也寻不见他。
方行朝晓军的方向望去，在十字架上轻声地安慰他：“晓军不哭，哥哥不疼，晓军不难过。”
推车快速越过晓军在的位置。方行已经看不到他了，可推车还在继续往前进。突然，他猛烈地挣扎了起来，十字架上传出剧烈的摇晃感，不断有磅礴的黑色气流从囚车里溢出。正当人们害怕得要停手时，钉在他四肢与头顶的五根长钉释放出光芒，随后，他喷出一口粘稠的鲜血，黑色气流被压制住了。
恢复安全的人群再次暴乱！愤怒、辱骂的声音更加强烈。
洛水筠站在离方行较远的地方，本是为了避免受到暴 动的波及，却也因此看着他受到众人的侮辱。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更快结束一切，所以她下令：“加快速度！”
当他们到达诸神之巅时，方行的车上已经有堆积成山的东西：破旧的丝袜、许久未洗的内裤、臭鸡蛋、烂菜叶，还有很多……
“帮他冲洗一下。”洛水筠令他们提来几桶水给他冲洗，等他差不多干净时，才交给神之殿的对接人：莫蒙。
那个曾经折磨过他的人，再一次接过了他的囚笼，就像回到了初入罪狱那刻，好似他才刚刚做出了选择。
他们一起消失在诸神之殿的入口。
恍然间，洛水筠的耳边仿佛再次响起了他的请求。他回头望向方行离去的入口，还以为是他亲口在跟自己说。
“如果可以，天启结束后，请把我和涟青的尸体或着把我们剩下的东西埋在我爸妈的坟边，谢谢。”
这真的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要求，却让人心里“巨大、巨大”的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