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尤其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
冰冷的晚风越过长帘的细口侵染山洞,阴暗潮湿的洞口被猩红月光照亮。
平静的呼吸声回荡在山洞里,此起彼伏。方行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眠。夕影躺在他身边,身上有樱花的香气。
他辗转反侧,侧身望着夕影单薄的身形,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翻身。
他无法遏制内心的挣扎,那只不断缩回的手被他狠狠攥紧。
“夕影,对不起。”方行忍住颤抖,低声哽咽。
肯临走前说的话一直在方行的脑海里萦绕不去,每个字都如同锋利的刀刃。如果说他拒绝米迦勒的附身,是因为付出的代价是他的灵魂、违背许给夕影的誓言与涟青离去的意愿,可当未来的自己出现后,他唯一的理由便被碾碎。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还有自私的理由。
爸妈的离去,哪怕是见上一面;安全区的毁灭,用生命去守护的人都死在自己的自私下;就连他唯一的夕影,都要被恶魔杀死。
他以为自己活着,至少还拥有守护的权利,可当他真正孤独地活在世上时,才发觉那样的权利早已消失。
他什么都不剩!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自私无非是可笑的懦弱与悲哀。他如果想真正拥有守护一切的权利,只有接受米迦勒的附身。
迷茫的人,总会坚定自己错误的路,自恃其高地认为这才是最好的选择,可当他彻底走远后,再想回头时,才发现曾经走过的路与坚持,是那样的愚蠢。
寂静的山洞里透着猩红月色的悲凉。
方行隐忍不安的手终于触摸到她,当他感受到她皮肤的温度后,反射一般地收回了手,随后轻轻地起身,拉开遮住视线的白色长帘,回头望向平静地躺在床上的夕影,露出悲伤的笑。
趁着夜深,他点燃书桌上的短烛,从抽屉里取为数不多的信签纸,拿着那支崭新的中性笔,沙沙地写着留给夕影的信。
方行坐在书桌前,望着熟悉的一切:破旧的书桌,摆放在桌上的一张白纸,点燃的一盏烛火,如在格斯墓地经历的场景,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也历历在目。
飘摇不定的烛火倒映着信的内容:
“夕影启:”
当方行写下这三个字时,脑海中的回忆全是他与夕影相遇的一幕幕。最后写下他留给她的一封情书,是他那本不愿意被人翻起的笔记本中,最后一页写过的信。
“眸前的光冗长,身后的暗浅淡,我从未察觉的空白被填满,不知意的细腻将它的缺失补满,才明白当初自诩的填充不过是空白上的一张薄纱,轻撩开,千疮百孔的圆盘脆弱不堪。我不知道,也不想回忆那时的痛苦与不堪。”
方行望向垂落的长帘,露出温柔的笑。
“所幸,空白的地方结了痂,不至于再令我如同临立在深渊前的黑暗,深渊里的风似刺骨的凉。”
“你像停靠在肩上的青鸟,用喙去轻触白衣上的轻纱,弹奏《青鸟与诗》的百转柔肠,触及到的耳廓是实际的触感,落在我的肩上,坐在枫榆树下,静聆俄顷的风音与秋日枫叶的翩散。”
“我像落在大海里的孤岛,你的温柔如海般将我淹没,不断侵蚀着固执的空白,直到穿破汇聚成流,将空白湮灭成汪洋,流淌在千疮百孔的缝隙里,开始留下属于我的冗长。”
“与你相识的那年秋季,窗外细雨绵延、群鸟啼鸣、秋叶落水、坑洼积雨,路上的枫榆叶浸泡在水里,倒映着你与我的样子,我始终无法忘记停在那条小道前的你,夜间播音放的是孔柏森《旧时光》,还有你指尖的冰凉,以至我那始终无法平静的心跳。”
方行湿润了眼眶。
“你是立在慕和柏油路上的雷柏尔精灵,优雅地打着伞,等着迷途的我缓缓而归矣;你是游走在三千凡世的一叶繁星,温暖地照耀着,缓缓补上我的空白与冗长;你是放在纯阳洞里的一杯高浓度龙舌兰,炽热地燃烧着,洗涤我染上的污秽与黑暗。”
“你就是我的空白与冗长。”
“我愿与你踩在枫榆路上的每一处淤水,我愿与你拾起飘落慕和的每一片梧桐叶,我愿与你一起在雷柏尔深处倾听风与雨的奏歌,我愿与你……”方行写到这里,回头望向那遮挡住两人的长帘,亲昵地说着,宛如靠在她的耳畔,“我愿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我苍老死去。”
“只是……”方行温柔的脸上滑下泪,“我再也无法陪着你。”
他快要写满信签纸。
“我离去,你不必再等,待天启结束后,希你再寻一心上人,许你温柔平静,待你温文儒雅,见你如影随形,陪你岁月静好,与你永不分离。”
“负心人,方行。”
方行红着眼将信件折好,与涟青的书信放在一起,熄灭摇曳的烛火,走回卧室。
他静静地站在床前许久,深情地凝望她的侧颜。最终,他将信件放在她的枕边,然后又安静地立在她的床旁许久。
夜色深沉如墨,他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就像以前那样。
*
“你还是要走吗?”
方行离去的身体猛地僵住,沁人的樱花香味弥漫在鼻隙间。他被夕影从后面抱住。
她依靠在方行的肩上,没等他回答,悲伤的声音已落在他的耳畔:“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的痛苦、你的无力、你的全部。”
“夕影……”方行轻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却不敢转身。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涟青离去的真正原因,你与肯的对话,未来即将发生的事,还有……”夕影的声音带着哭腔,“所以,你又准备瞒着我偷偷离开,对吗?”
“我爱你!我不想你离开,我也不愿你离开。即使知晓未来如何,我还是愿意和你一起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管那结局怎样!”夕影紧紧地抱住他,抓得手腕发紫。
“夕影,对不起。”方行的脸上滑下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是,可是…我更不想你痛苦。我知道,你总是晚上偷偷看涟青给你的信,独自难过,从来都不肯跟我说起;你总是无缘无故地做噩梦,喊着那些我不认识的人,并在噩梦后惊醒;你总是偷偷地处理伤口,却从来不喊一点疼;你总是……”夕影抽泣地将方行抱住。
“你不要转过来!就这样背对我!”夕影察觉到他想解开她抱紧的手,哭喊着,“我怕我会忍不住不让你离开!”
“夕影……”
“我爱你,已经不是普通的喜欢!我知道,我让你许下的誓言只会让你痛苦,但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想用誓言圈住你,再用涟青的死困住你。这样,你就再也不会离开。”夕影的泪将方行肩头的衣服打湿,“可是你还是要离开,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对不起……”方行只有道歉。
夕影将头埋进他的背侧,无力地抽泣着。
“你走吧。”她突然将紧紧箍住的方行放开,红着眼说出了这句话。
方行转身,望着悲伤的她,想要走近。可每当他走近一步,夕影就往后退一步。
她的双手环抱着自己,抗拒地低下头来:“不要碰我!你给我走!”夕影几乎要退到床前,用力嘶吼,“从今天之后,我再也不会爱你,我的感受也与你无关。”
“方行!”月夕影忽然凝视想要靠近的方行,泪眼婆娑却无比坚定,“你给我走!你给我走啊!我不想再看见你!”
方行原本想要抱她,却被她奋力推开。
他站在她的身前,泪眼朦胧地说出最后的话:“对不起,夕影,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爱上像我这样的人。”
“我走了。”方行哽咽着说出最后几个字,转身离去。
夕影没再追上来,蹲在床前痛苦地哭泣。
方行拉开白色长帘,停在了长帘前。他想要重新拉开,却又不得不停下。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拉开长帘,他将无法再允许自己离开。同样,夕影也站在长帘前,捂住哽咽的口鼻,迟迟没有拉开。她也明白,一旦拉开,就会瞧见犹豫不决的方行。
“对不起。”他转身离开。
他刚离开,夕影就冲出了长帘,朝山洞外疯狂地跑,嘶哑地喊着他的名字,然后被坑洼的山洞绊倒摔破了脸。她蹒跚地走到山洞口,想再看一看他离去的路,却望见还站在风沙中的方行刚刚转身离去。
其实他一直都没走,只是站在风沙中,想着再见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