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十字路口的人们做出选择后,总是会后悔当初做出的选择。他们的心里会想着如果选择另外一条路,那结果会不会就有所改变?或许现在经历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那该有多好。
*
方行坐在宽敞、漆黑的山洞里,这是他与夕影居住的地方。
夜深沉,安静得让人心里胡思乱想。今夜,他产生这样的想法:如果只牺牲掉我一个人,去换回整个世界,我心甘情愿,可是现实总事与愿违;如果我当时同意米迦勒的附身,会不会一切都已经结束;如果我成为路西法的皮囊,涟青会不会就活下来了,她也不会成为邪恶的替身;如果……
方行紧握的笔被他折断。放在木桌上的烛火飘摇不定,沿着洞口吹入的风吹起他许久未修剪的长发。他从木桌下的抽屉里取出崭新的笔,继续写着末日里的日记,最终,他停下了,因为记录的内容满篇都是如果与或许,忽然,他将记录的册子翻到最前页,认真地写下“草蛋”二个字。随后,他将册子藏在夕影找不到的角落里,吹熄了烛火。
“你在偷偷做什么呢?”月夕影穿着长白的纺纱裙从背后抱住他。
方行温暖地笑,摸着她纤细的手:“没什么,在想些事情。怎么了,是睡不着吗?”
“有些睡不着。你多休息几天,再去救人吧。”月夕影心里担忧。其实她心里更希望他能多陪自己,只是她不愿意说出口来,或许是她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好。”方行读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浅笑。
“嘻嘻。”月夕影咧嘴笑,铃铛般清脆的笑声在山洞里回响。
山洞里四处都摆放着照亮的烛火,融化的烛蜡凝成一块,空气里弥漫着蜡烛的香气。用铁丝钉在山洞壁四周的长帘垂落下来,围成了不同的起居室。破旧的家具放置在山洞里,滴水的石柱下修筑有蓄水的泥坝,水简易的滤过后会汇入大缸里。那些从废墟里寻来的破旧衣物与生活用品整齐地放在衣柜里,修理平整的岩石面摆放着各种生活用具,甚至还有他们简陋制作的去湿器。
“今天晚上想吃白菜肉丝吗?”月夕影戴着围腰,在厨房里开始准备,切菜声与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清脆悦耳。
方行感受到一丝烟火的气息,那是属于他们的平静、温暖。
“夕影,你的白菜炒肉丝还是算了吧……”方行知道她的厨艺,味道的确不敢恭维,“要不我们今晚上炒冷饭吃,高压锅里的冷饭还剩下一些,加两个鸡蛋、放一点白菜也很不错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白菜炒肉丝不好吃哟?”方行听到厨房里传来的死亡质疑,立马转口,“谁说的?!哪里会不好吃?我家夕影的爆炒白菜肉丝最好吃了,我最喜欢吃了,今天晚上必须给我安排一盘。”
“那还差不多。”月夕影满足地笑,继续忙碌了起来,“那再来一个番茄鸡蛋汤怎么样?”
燃起柴火的白烟蔓延在山洞里的每个角落里,寂静的山洞里传出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她急剧的呛咳声。
“我来吧,我小时候可是烧柴小能手。”
方行走到不远处的柴火堆旁,可他准备忙碌的身影却停下,因为他的身前站着一个熟悉的人,是从那次离别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的兄弟。他依然没变,穿着一身黑色长衣,虽然年岁已至中年,却留着精悍的短发,眉宇与目光里透出一股冷冽。
“好久不见了,方行。”他平静地寒暄。
“夕影!多加一些菜,有客人来了。”方行对着刚从厨房里出来的月夕影喊,继而转过头回应他,“是啊,好久不见了,肯。”
“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月夕影礼貌性地擦手,走到方行身边,望着这个奇怪的中年男人。
她并不认识他,但他望着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认识自己似的,却又像是许久未见。
“肯,我的兄弟。”方行简要介绍,“在我逃难的那段时间,是他多次救了我,并且教会我有关于黄泉、地狱的知识。”
“谢谢你救了他。”月夕影感谢这个从未谋面过的人,“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别管方行,有什么想吃就给我说,我给你弄。”
肯坐在就食的木桌对侧,淡笑:“我刚才在门口听见了,就吃你最拿手的白菜炒肉丝。”
“好!”月夕影尴尬地笑,“今晚上就吃番茄鸡蛋汤和白菜炒肉丝。番茄鸡蛋汤你喜欢吗?”
肯点头,一双浑浊的眸子里似有月色的清光:“我喜欢吃。”
“夕影,把我珍藏的几瓶重庆啤酒都拿出来吧。”方行望着肯,眼神复杂。
夕影将他藏在床下的保险箱里的重庆啤酒拿出来,放在桌旁。
“那我去做饭了。”她略微不喜肯的注视,只想立刻离开他的视线。
“嗯。”方行点头。
*
幽静的山洞里穿过透凉的风,吹动垂落的白色长帘。
山洞里临时搭建的厨房传出月夕影的呛咳声和熏人的白烟。随意摆放的蜡烛照亮他们二人的神情,是平静的、淡漠的,如水一般。
肯小抿一口啤酒,复杂地望着四周熟悉的场景。
方行没说话,也在独自喝酒。喝着喝着,半瓶已然喝尽:“很熟悉吧。”他隐隐有了醉意,“是不是?”
肯望着不胜酒力的方行,苦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很早之前就有了猜测,只是没有确定。直到我坠入第十八层黄泉,我才确定你是谁。”
“我还以为自己隐藏得蛮好的,没想到还是躲不过你的眼睛。”肯自嘲一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猜测我的身份的?”
方行仔细打量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从你告诉我涟青的消息时,我就开始猜测你的身份。直到你在我离去前,说了那些奇怪的话后,这样的猜测才越来越强烈。”
“就凭这些?你就会随意猜测一个对你掏心掏肺的兄弟吗?真不够意思呀。”
方行猛地灌下一口啤酒,双眸征征然地出神:“走过奈何桥,踩在三生石上时,孟婆告诉我,我没有未来。在那时,我才真正地猜出你的身份。”
方行运转煞瞳,恶灵质将他的双眼染得漆黑,而肯的双眼也在同一时间共鸣成黑色,是堕落成恶魔的二人。
“你说是吗?未来的我,方行。”
肯也猛地灌一口啤酒:“你又是怎么确定是我的呢?”
“在地狱里。入魔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另外两个人,距离我很近。其中一个是秋康,还有一个人和我很像,那一刻,我终于确定,在秋康身旁的那个人就是你,肯。”
肯伪装的容貌缓缓开始变化,直到长得和方行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的面容更显得苍老、疲倦。
“你好,我自己。没想到,我还是瞒不过自己,我还是这么的聪明和谨慎。”
“有这样自己夸自己的吗?”
“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我?”肯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又恢复成了伪装的样子,“我还是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吧。不然等会儿夕影看见我,多半会怀疑人生。”
方行语气颤抖。终于,他可以将心中一连串的疑虑、焦躁抛给另一个自己:“为什么来见我?为什么要回到这里?刚见面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不救涟青?为什么不阻止我签订契约?为什么不……”
肯无奈摇头:“有这么一连串问自己问题的吗?我的毛病还真明显,还有别想借着酒劲撒泼哈。我可不想见这样的自己,真是够丢脸的。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就静静地听我讲。”
这时,炒好白菜肉丝的夕影正端着盘子过来,他们之间不得不停止对话。
“方行你不能空腹喝酒!”月夕影望着两人空腹喝了几瓶,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抓住方行的耳朵肉转了一圈,疼得他直咬牙,连忙缴械投降。
“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空腹喝酒了。现在有客人呢!轻点。”
倒是一旁的肯在看笑话,弄得夕影有些不好意思,立马找个了借口回到厨房。
“我很羡慕你,真的羡慕啊……”肯说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出了神,有说不出的孤寂与悲凉,“你说,人们为什么要回到过去?”
“因为想见到过去的人和改变过去发生的事……”方行猜到他为什么回到这里的原因,“你为什么能回来?这已经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了。”
肯拿起筷子,捻起一向味道不怎么样的肉丝,咬在嘴里,闭着眼流泪。
“真好吃啊。”他抹掉泪,继续说,“因为秋康,他给了我回到这里的机会。神使一般拥有跨越和冻结时间的力量。我并非是这个世界的未来,一条时间线的人是不允许在时间线上随意走动的。我离开了我的时间线,它将逐渐崩溃,所以我的时间是有限的,我必须定时回去,凝滞住破坏的时间,延缓它的消散。”他又轻抿一口啤酒,醇香的酒味在嘴里回荡,“还记得周老师以前上课讲的平行时空理论吗?这世界由很多不同的时间线交织出的不同世界。”
“他为什么要给你机会?是有什么理由吗?”方行不明白。
“这是他给他下达的指令。”肯突然手指苍穹,凛冽地述说着某个虚幻中的人物,“那位创造一切的神明。”
方行被惊得说不出话。
“是他给了我改变未来的机会,所以我才来到了这里。那时候的你刚从罪狱逃出来,于是我在第一时间救下了你。”肯出神,仿佛回到那一刻,“因为我知道你离开罪狱后会经历什么,所以我才一直待在你身边,直到你拥有能够独挡一面的能力,然后等到我觉得时机成熟或是我的时间残余不足时,再告诉你涟青的位置,并希望通过这个方法改变你。”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改变自己的未来。”肯的目光里有深深的挫败感,“结果显而易见,我失败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的身份,说不定这样就能改变我!”方行怒声。
“我告诉你了,你会相信吗?我都和你打成那样了!可你呢?!”肯同样激动,“你无论如何都要去救涟青,即便是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更何况,我来到这里的唯一限制,就是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
方行被反驳得哑口无言,可他仍尝试狡辩:“说不定你牺牲一切告诉我你的身份,我就会改变呢。”
人不就是这样吗?明知自己做错了,却不肯承认,会为自己找各种开脱的借口,以此缓解心中的愧疚。
“会吗?你觉得会吗?我难道还不了解自己吗?我以为换一种方式让你成长,你就会有所改变!我以为换用亲口告诉你的方式你就会有所改变!我以为……是啊……都是他妈的自以为……所以我们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啊!”
肯在与方行争吵。
“我怎么可能会让涟青去死呢?”方行双眼通红。
“可涟青还是死了啊。”肯的双眼也被泪盈满,“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愿意舍弃,所以你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末日才会降临!难道非得等到你失去所有后,你才会有所改变吗?啊!”
方行低垂着头,承认无力的事实。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去见过你,我回去后,想了很久,既然改变不了你,那我就改变你要去做的事,所以第二次我准备去救涟青,可当我赶到时,你已经入魔了,涟青也已经离开了。”肯也在承认自己的错误,“对不起,那一次的确是我来晚了。你进入第十八层黄泉后,我恳求秋康救你出来,只是希望在更早的时间点让你出现在涟青和夕影的身边,希望能够改变这一切,甚至是将你带回牧原第一中学,而不是遥远的北美大陆!”
肯打开最后一瓶酒,咕咚咕咚地大口灌,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方行颤抖着,泪还是溢出了眼眶。
“之后,我拜托秋康去劝说涟青,提前告诉她宿命之争,就是希望让她明白,当时的我已经没救了,让她将我交给魔神,成为他的皮囊就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可是!”肯哽咽地哭出声来,他在用力地压制自己的声音,“可她最后还是为了无法恢复的我,再次牺牲掉了自己!”
“是我亲眼看着她做出那个选择,看着她从天台上跳入黄泉。”肯用力地捶木桌,却被厨房的翻炒声和呛咳声遮盖。
“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你怎么能这样就让她离开!”
“你以为我不想吗?当我望见她决然的表情,听见她坚定的语气时,我才明白,即便是说出我的身份,也无法阻拦她!”肯痛苦、狰狞地说着,“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难过吗?难道我就不难过吗?是我亲眼看见她跳下去的,而不是你啊!”
最终,肯无力瘫坐着,继续哭着、说着。
“所以,我出现在了这里。秋康因为与路西法的战斗,遭受了重创,所以暂时还无法感知到我透露了身份。”肯稳住自己的情绪,“现在时间不多了,当我透露身份,尝试用未来的身份去改变未来时,我就会被这个世界所排斥,未来的轨迹也会因此改写。这也是我最后的机会,我的那条时间线也快到尽头了。”
“那你现在来见我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结束了,没什么好改变的了。”
肯望着颓败的方行,气得站起来狠狠地打了他一拳。他应声倒地,然后又被肯拖起。
肯压着声音吼:“还没有结束啊!你难道非得等到夕影和安定区都毁灭了才同意米迦勒的附身吗?我知道,米迦勒降临后你会死,你会违背涟青临走前的意愿,你会违背你许给夕影的承诺,但是至少那些活在伊甸区的人会活下去。那里面有你最喜欢的晓军、芝兰他们!还有你最爱的夕影呀!”他哭着嘶吼,“你不要像我一样等到失去夕影后才醒来啊!不要像我一样什么都没有了啊!”
方行无神的双眼稍微聚了一些神,低声喃喃:“夕影她也会死吗?”
肯放开方行,疲倦地坐回位置上,回忆着脑海里最后场景:“那天,莫然君的弟弟莫孜准备代替你去献祭,可路西法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带着恶魔军队袭击了伊甸区。那一日,伊甸区被毁,人类最后的安定区消失了。”
“爸妈他们呢?”方行想起还在安全区受到保护的父母,不禁担心起他们的安危,连忙问。
肯神色暗淡:“爸妈他们在莫孜进行家属转移时,遭到了别西卜的偷袭,感染上了新的病毒,差不多在几天前就去世了。”
“你说什么!”方行一脸不可置信,摇着头,“我不信!我不信!爸妈在安全区好好的,我之前查过他们的安全。”
“是啊,你是查过他们的安全,可那是多久前的事了?”肯反问。
方行愣在了那里,流着泪,好似失去了所有。
“当我赶到时,只见到被破坏的伊甸区,红色的鲜血染红了城墙外的护城河。废墟里,我只找到奄奄一息的晓军,他被压在巨石下,身体断成了两半,可他还想拉住我的手,喊着‘方行哥哥,你终于来了,快去救救他们……’”肯回忆到这里,手指甲深陷掌心,指缝里流出了血。隐约间,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晓军的声音。
“我将他们全都埋葬后,去第二十四时区见了爸妈的墓碑。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夕影也遭受了恶魔大军的袭击,倒在了血泊之中。”肯抬头,望向厨房的位置,可他只能瞅见寥寥的白烟和不断响起的呛咳声,“从那之后,世界上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而那个人就是我。”
“对了,我已经不算是人了。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人类还活着了。路西法彻底占领了地球,天堂与地狱全面开战,地球成为了主战场。直到秋康找到我,说接到神的指令从过去到未来接我,回到这里,给我机会去改变已经发生的未来,条件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是方行。”
肯终于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方行。
言尽之时,二人双双沉默,宛如被掏空了灵魂。
直到月夕影的声音传出:“饿了吧。今天有客人,我就多炒了几个菜。”她陆续从厨房里端来葱爆牛肉、番茄鸡蛋汤、凉拌黄瓜。她望着沉默不做声的两人,立马活跃起了气氛,“你们俩是不是因为划拳吵架了?”
肯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挤出笑容:“没有。我们俩酒喝多了,有点头晕。你看他,还因为喝多了摔了一跤,脸都摔肿了。”
“你的脸怎么样了?让我看看!”月夕影立马把方行的脸扭过来,心疼得湿了眼眶,然后一阵小跑,在医药箱里取出跌打软膏涂满了他的侧脸。
“咳咳!”肯假装尴尬,“我们吃饭吧。不然菜都要凉了。”
但是当他拿起筷子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开始消失,如同捧着的细沙被风吹散。
肯苦笑,神色悲伤:“不好意思,这次我可能吃不了了。时间到了,我也要走了。真羡慕你们小两口,我也想起我的她了,和你真的很像啊……”他想伸出手去触摸她,才发现自己的整个手臂都已经消失了。
所以,他只能用饱含深情的眼神望着惊诧的她,眼角滑下一滴滚烫的泪,说出他最后想对这个世界说的话:
“再见了,方行。”
“再见了,夕影。”
“再见了,我自己。”
“再见了,我所爱的一切……”
话音刚落,他已如沙般散去,只剩下那滴还尚存有温热的泪落在木桌上,沾湿了一角,以证明他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