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轮到森穆特在她卧室门口执勤。
他全副武装,横剑坐在门口,想起傍晚听到琴和铃两个侍女的窃窃私语。
“已经过半个多月了……殿下不会真的……”
“嘘,这不是喜事吗?她已经够苦了……有总比没有好。”
假如她真的怀孕,那曾将毒镖对准王储的幕后黑手,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他坐直身子,感觉她送给自己的那枚燧石箭头在铠甲下贴着自己的心跳。他用那天她在闺苑撕给他的半截面幕缝了个双结小袋子,虽说针脚有点歪斜,但刚好能把箭头装在里面。
“小子……既然回来了,就保护好我妻子……要不然,我让你尝尝什么叫……塞特神之怒……”
他眼前浮现出在担架上闭着眼睛笑的王储。
“但是……不准‘保护’到床上去……否则我的巴鸟……就把你的脑袋啄下来,扔给努比亚的鳄鱼……”
“请您闭嘴,殿下。”他捏紧马缰回敬道,“把力气留着回去跟她举行婚礼……她爱的是您。”
但是他在心里接受了这个最艰难的任务。
她不是普通的公主,而是唯一的王族直系后嗣,主神之妻和两地女主。
这意味着她将是这场王位角逐战最后胜利者的战利品,必须以自己的光环为他加冕。
唯一可能的例外,就是她以己身诞育王嗣,还能把婴孩扶上王位坐稳。
为此,不知道黑暗中有多少眼睛在盯着她,垂涎三尺或阴狠戒惧。
突然,他听到卧室内当啷一声,什么金属东西落地。
他按剑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呆在原地。
雪花石莲花油灯朦胧的光晕照着滚落在地的白银浮雕酒杯,一滩鲜红的酒液泼在米黄大理石地面上。
“把杯子捡起来,”苏蒂坐在哈托尔神牛形青铜桌案后面,双颊酡红,黑眸迷离,自己拿着腓尼基鎏金嵌绿松石银壶给自己斟酒,“过来陪我喝酒。”
他知道她会喝酒,喝最烈的纳乌萨黑酒。但她从来不会喝得超过一杯,而且往往喝完了眼神更冷,仿佛是用烈酒淬火的青铜剑。
但现在她的样子……他像被蜇了一样逃开目光望着别处,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胸膛起伏,喉头发紧。
“殿下喝多了。我去叫侍女来。”他声音沙哑。
“不用。我把她们都支走了。”她扶着桌案站起来。他的余光瞥见她身上是半透明的细薄长罩裙……但没有如往常那样在底下叠穿彩绣丘尼克窄身裙,蜜色肌肤若隐若现,光影勾勒出纤柔的曲线。
他一定在发疯,在做梦……无数个梦里他吻着她的脚趾,她的头发,她的嘴唇……那股炽热现在在他体内沸腾喷发,他闭上眼睛,发抖的指尖刮擦着战袍上冰冷的甲片。
他知道她正朝自己走来,正如任何人闭眼也都能感受到火把靠近。她的脚步和气息在他紧闭的视野里弥漫开粉红色的薄雾,耳畔掠过她带着醉意的轻笑:
“看着我。敢驯服王上战马的男儿,这会儿怎么抖得像筛糠一样?”
他喉结滚动,鼻息粗重,全身绷紧到战栗,死守着最后一丝理智的防线。
“殿下……不要再开玩笑了……”
她踩到了裙摆,忽然一个踉跄。
他一把接住了她柔软温热的身体,甚至还没来得及经过眼睛和头脑。
她的发梢散逸过他鼻端,带着蓝莲花和茉莉乳香混合的芬芳。
压制已久的火山熔岩轰然喷发,森穆特心意大乱,抓住她纤腰翻身把她按在地上,肩头铠甲在她光润肌肤上压出红痕。
苏蒂挑衅般抬起下颌,朝他微笑。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狼狈地想爬起来,却被一把锋利的短刀抵住喉头。
“若非紧急情况,侍卫接触女主人的身体即为死罪。”她挑眉,目光冷冽如刀锋,刀尖从他颤栗的喉结一点点向下,挑开他铠甲的系带,呼吸中带着纳乌萨黑酒微涩的松脂味和浓烈的葡萄香。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以渎神之罪被送上刑场,或者……继续,做新王的父亲。”
森穆特一把攥住她持刃的手腕。她的脉搏在他掌心跳动,像一颗接着一颗划过大漠夜空的璀璨流星。
他缓慢地呼气,鼻息沉重而火热地扑在她脸上,令她想起与阿蒙摩斯最后的初夜。他肌肤上同样渗透着埃及武士融合皮革、金属和战马的味道,却没有阿蒙摩斯的顶级没药香和葡萄酒气,而是带着河边纸莎草的青涩气息。
他喉间艰涩地挤出音节:“我……选择……做新王的……利剑!”
苏蒂瞳孔骤然收缩,盯着他的眼睛。他这次没有躲开。
“你不爱我,那碰你就是亵渎。”他用她的纱袖拭去她腮边溅到的酒滴,低声说,“既然王座后面都是你,为什么上面还要坐一个假造的木偶?你若要我为你而战,剑柄早已握在你手中。你若想要王位,我愿意为你的阶梯奉上头颅——但我不会碰你,除非你真心愿意。”
苏蒂突然大笑起来,把短刀一丢,坐起身来。
“你知道么?你有一种看透事情本质的天赋。这种天赋我装假装得太久了,时常会忘记。没错,为什么我自己不可以?难道弄虚作假扶持一个婴儿继位,会比我自己来更容易?”
她亲手为他重新结好铠甲系带,拳头在他胸口轻击一下。
“希望我刚才没有吓到你。这段时间,我有些……”她说,“谢谢你的点醒。”
“从第一天入职,殿下拿剪尾蝎子考验我,我就知道跟着您,比打仗还刺激。”他喘息着回答,“但我同时也知道,您从来没想当真伤害谁。”
那双黑眸深处隐隐晃耀,仿佛是熔化的青铜。她垂下眼眸,轻叹:
“既然以身入局,又怎能保持清白无辜呢?”
“如果必有一人的手要溅血,那该是我的,而不是您的。”森穆特捡起短刀插回她的刀鞘里:“离天亮还早,殿下睡会儿吧。”
她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向内室走去,只丢下一句:“森穆特,把地板擦干净。”
“遵命,殿下。”
铠甲下的小袋子染着殷红的酒香,以后的夜晚,他恐怕更难以入眠了。
阿蒙摩斯葬礼那天,正是苏蒂的十六岁生日。
花岗岩石棺,雪松木内椁,黄金宝石打造的仪容,三百六十五腕尺雪白亚麻布和最珍贵的香油,永远封存了他二十一岁的青春。
她把亲手编织的蓝莲花花环放在他黄金面具额头的鹰蛇金冠上,泪水打湿了已经有些发蔫的花瓣,顺着弧度缓缓滑进面具的眼睛里。
极具匠心的水晶片覆黑曜石,给面具上的黑瞳带来了某种灵动的感觉,但再珍贵的材质和再高超的工匠,也不可能复现他骄傲飞扬的风采和戏谑肆意的笑容。
她膝头一软,扶棺跪下,把沾满泪水的脸庞靠在冰凉的金面具上。鼻腔里充斥着他生前爱用的没药香,可那只是来自于制作“永恒之躯”的防腐油,而不是他火热的胸膛。
她又一次痛彻心肺地意识到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为什么在他可以亲吻她、拥抱她的时候,她总是要跟他闹别扭呢?那些隔开他调笑的莎草纸卷轴、发脾气摔散的莲花瓣、从他掌心羞涩抽回的指尖……这一刻都化作永远无法拔出的心刺。
如果她早知道,属于他们的时光如此短暂……如果她……
但已经没有如果。他曾许她的盛世刻名,现在只能由她一个人去实现了。
“殿下请节哀,合棺时辰已到。”哈普祭司低声说。
她只能退开。在祭司们低吟的丧祷声中,七层棺椁一层一层合上,发出凄厉的钝响。这声音将在未来很多年里,在她的梦魇中回荡。
戴着阿努比斯面具的大祭司出现在起灵殿的大门口,手中的青铜权杖敲击地面发出轰响。
“西方大门已敞开!神之子、两地之主的长子、荷鲁斯的幼隼、阿蒙—拉军团之首、库什亲王、圣船掌舵者,阿蒙摩斯殿下,英灵启程!”
鼓角齐鸣,哀荣备至。
熹微晨光下,神庙主座以上级别祭司前导,王储生前直属的阿蒙—拉军团百夫长以上军官扶柩,普塔军团和塞特军团百夫长以上军官护卫,宰相率廷臣跪拜,王城贵族全体送行,女眷哭灵。
苏蒂透过烟水迷蒙的泪雾扫视着他们千篇一律的悲戚脸孔,心里暗想,到底在哪一张脸孔下,藏着杀死她爱人的诡计毒镖?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像肃穆的河流。
法老抱病坐在乘舆里,跟在棺椁后面,苏蒂穿着深蓝色丧服,散着头发,素颜无饰,赤足走在棺椁旁。少女苍白的面容上,泪痕晶莹、眼眶通红,双眸失去了神采,只有在映出送葬队伍中两个年轻人身影的时候才微闪一瞬。
“看那个女孩,就是公主殿下。”观礼的民众交头接耳,窃窃慨叹,“本来马上要结婚了。真可怜。”
“听说王储临终的时候,她赶到边疆去跟他举行婚礼,所以现在应该叫王储妃殿下了。”
“啧,真是感人的爱情。”
“贵女们出门都要坐凉轿,她怎么光脚走路?”
“伊西斯女神在奥西里斯神死后也是这样的呀。这样忠贞不二,才是贵女的榜样嘛。”
“忠贞是真的,不二可难了。哪天定了新王储,她还得嫁。”
“看她那副心碎的样子,叫她再嫁人,怕是不容易。”
日过中天,送葬队伍船队横渡尼罗河,向西岸沙漠中的王室墓地“永恒之域”(即帝王谷)缓慢行进。
滚烫的沙砾摩擦炙烤着苏蒂的赤足,很快她娇嫩的双脚就起泡脱皮。扶柩的阿蒙—拉军团副将印特夫和王储侍卫长塞尔特一起来劝说她上乘舆去。
“我本以为能陪他走很多很多年,一直走到永恒里。”苏蒂抬起头,泪光盈盈,“但现在只能陪他走这最后一程了。就让我走到底吧。”
太阳西斜,她的纤足在永恒之域陡峭的山岩上留下一步一个血脚印。
三军将士无不动容。
灵柩和陪葬品被运送到王后的祭庙停灵过夜,等待次日进入墓穴。如今墙上王后与她早夭子女们的浮雕,又加上了阿蒙摩斯的形象。苏蒂抚摸着粗砺的花岗岩表面,想起他抚摸自己脸颊时掌心剑茧的触感。这程式化的侧立像,比黄金面具更不像他本人,然而明天下葬之后,她就连黄金面具也看不到了,这侧立像将是他太阳般炽热的青春在人世间留下的唯一印迹。
也许不远的将来,她自己也会从一个鲜活生命坍缩为这样一个抽象的轮廓吧——或许更糟,连轮廓都不会有。
灵柩被停放在祭庙最核心的狭窄圣所内,接受神明赐福净化。祭司们在圣所门外环绕巡行,摇晃叉铃,吟诵祷文。乳香和没药焚烧的香雾浓得呛人。
“愿他随拉神之舟航行,
如同他曾在王城战车上驾驭太阳。
让西方的接纳如同母亲怀抱婴儿,
让东方的重生之门为他裂开天穹。
九柱神见证:这早逝的黄金荷鲁斯,
将在芦苇原野获得比生者更丰盛的麦穗。
哦——努特,用你星辰的乳汁喂养他!
哦——盖布,让你的绿意浸透他的亚麻!
这未及加冕的头颅,
比上下埃及的双冠更贴近诸神的心脏……”
法老和苏蒂两个至亲在圣所内守灵。
“父王,您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先去休息吧。我守灵就够了,让我最后陪他一晚……”她哽咽着,用裙摆遮住棺位底下那枚雪白鸽羽。
法老摸着她的头发,老泪纵横。
“好吧,你就留下来。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再折磨自己。”
等他离开,她站起身来,对祭司们说:“我要请求亡灵降下兆示,期间谁也不准打扰。森穆特,你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靠近。”
“遵命,殿下。”
他为她合拢沉重的包金木门。苏蒂插上门闩,转过身来。
灵前圣灯暗淡的光晕飘忽了几下,神龛两侧放供品的耳室里走出两道黑影,站在灵柩后。
“我们差点准备给你托梦兆了。”那个熟悉又清冽的声音说。
“梦兆还是留给棺材里那位来托吧,”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要我说,我更愿意听活人讲话。”
她抬起头,泪水下闪烁出冷峻的光芒。
“辛涅布、帕赫利,欢迎来参加我的内阁第一次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