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沉沉夜色里,如同从未出现过。浓稠的黑暗吞噬了他,也暂时掩盖了那场由他亲手点燃的、混乱不堪的闹剧。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灯火阑珊处延伸出的阴影地带,城中村那间熟悉的殡葬用品店依旧亮着惨白的灯。
“滋——嗡——”老旧的日光灯管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尽职尽责地洒下冷清的光。光线混着从积满灰尘的窗户透进来的、路灯那昏黄暧昧的色泽,勉强驱散了店堂深处的黑暗,却也让堆积如山的纸扎人偶、元宝、香烛显得更加影影绰绰,平添了几分诡异。空气里恒久不变地弥漫着一股独特的味道——纸张的陈旧气、香烛燃烧后的灰烬味,还有粘合纸人纸马时用的劣质胶水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三者混合,构成了一种属于这里的、生人勿近的特殊“体香”。
林穗岁,这家店的年轻老板娘,此刻正被这股“体香”和眼前的烂摊子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她顶着一头乱蓬蓬、颜色枯黄得像营养不良稻草的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写满疲惫的眼睛。她面前摊着一大堆刚进货的纸钱元宝,正对着它们唉声叹气。这批货简直是开盲盒,质量忽高忽低,好的油光水滑,差的薄如蝉翼,边角还毛毛糙糙。她左手拿着一个磨得锃亮的计算器,右手手指在按键上敲得飞快,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地嘀咕着:“这批进价又涨了五厘……损耗算三个点……利润压到……”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穗岁,穗岁!你看这个!快看这个元宝!”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咋咋呼呼的女声猛地闯了进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断了林穗岁和数字的搏斗。
是苏小暖,林穗岁这里的兼职“吉祥物”,此刻正高高举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一脸发现了新大陆的兴奋表情,蹬蹬蹬跑到林穗岁跟前,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东西怼到她眼前。“你看它!比旁边那些大了一圈!鼓鼓囊囊的,做得多结实!金光闪闪,财神爷看见了肯定喜欢得不行,保佑咱们发大财!”
林穗岁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一愣,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那只“与众不同”的元宝上。确实,这个锡箔元宝比旁边那些标准尺寸的要饱满得多,个头也大上一号,捏上去硬邦邦的,很有分量感。外层包裹的金色锡箔纸材质也明显更好,厚实,光泽度极佳,几乎能当镜子照出苏小暖那张兴奋得有点扭曲的脸。这做工,确实不像他们平时进的那些大路货。
林穗岁刚算清一笔烂账,正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抬手揉了揉,看着苏小暖那副恨不得当场拜一拜的样子,有点无奈地开口想提醒她:“我说小暖,那是烧给……”
“烧给谁”这三个字还没落地,苏小暖已经发挥了她多年拆零食包装袋练就的绝技——只见她手指灵活地一捏一撕,“刺啦”一声脆响,那金灿灿元宝顶端的锡箔纸已经被她撕开了一个小口子。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林穗岁连阻止的动作都没来得及做出来。
“哎!你别撕啊!”林穗岁看清她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急忙伸手去拦,嘴里喊着。
可一切都晚了。
苏小暖大概是好奇心爆棚,以为这“豪华版”元宝里是不是藏了什么惊喜,比如糖果或者小玩具之类的。她撕开一个小口,根本没看清里面掉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只觉得是个硬邦邦的小东西,顺手就跟嗑瓜子似的,仰头一抛,精准地落入了自己嘴里。
咕咚。
一声清晰得可怕的吞咽声,在这寂静的、只有日光灯嗡鸣的店里响起。苏小暖甚至还无意识地砸吧了两下嘴,仿佛在回味刚才那东西滑过喉咙的口感。
林穗岁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珠子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声音瞬间拔高,尖锐得变了调:“你吞下去了?!你刚才吞了什么?!那个硬邦邦的东西?!”
苏小暖被林穗岁这副活像见了鬼的表情吓了一跳,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脸上的表情先是有点茫然,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吞了啥,随即变得有些古怪,好像……感觉到了点什么不对劲。
“那不是吃的!那是纸元宝里面塞的、用来定型的硬纸壳芯!有的为了增加重量还会掺点别的东西!你快吐出来啊!”林穗岁急得原地直跺脚,差点就要扑上去掰开她的嘴巴往里抠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苏小暖被她这如临大敌的架势彻底吓懵了,下意识地连连后退,双手乱摆,试图安抚明显处于暴走边缘的林穗岁:“哎呀就是一个小东西嘛,滑溜一下就下去了……应该没事的吧?你看才那么小一点点。”
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别担心,我很好”的安抚笑容,想让林穗岁冷静下来。但那个笑容仅仅维持了不到两秒钟,就迅速僵在了脸上,然后像劣质石膏像一样寸寸垮掉。
一阵奇怪而清晰的坠胀感,正从她的胃部传来。沉甸甸的,还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硬物的硌楞感,仿佛真的吞下去了一块小石头,正在她的胃里安营扎寨。
“怎么可能没事!天知道那玩意儿是用什么废纸壳和工业胶水粘起来的!新闻里还说有的黑心作坊为了让元宝沉一点,往里面塞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呢!你……”林穗岁看着苏小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的脸色,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七上八下的。
她焦急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像热锅上的蚂蚁,目光下意识地在地上扫来扫去,想找点什么能急救的东西。视线掠过刚才被苏小暖随手撕碎、丢弃在地上的那几片金色锡箔纸屑。也许是常年跟这些纸钱制品打交道养成的习惯,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弯下腰,捡起了其中几片比较大的碎片。
咦?
金色的锡箔纸内侧,好像……沾染了一些模糊的、深色的痕迹?像是墨水洇开的斑点?又或者是什么图案?还是……文字?刚才苏小暖撕得太快,她没看清。
“穗岁……”苏小暖的声音弱了下来,带着明显的痛苦和颤抖。她捂着肚子,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也微微弓了起来,“我肚子……有点不舒服……越来越难受了……”
她的脸色白得像店里待售的冥币,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林穗岁更慌了,手里的锡箔纸片都快被她捏变形了。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四处张望,“水!对,先喝点水!不行不行,不能喝水,万一……”一边强迫自己冷静,脑子里飞快地回想刚才那一瞥看到的模糊墨迹,试图在脑海中拼凑出那些痕迹的大致形状。
“你忍着点,我、我马上打120!咱们得马上去医院挂急诊!洗胃!”
就在林穗岁手忙脚乱掏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的瞬间,一阵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带着古怪电子质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突兀地……从苏小暖的肚子里传了出来。
“……救……救命……”
声音很小,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又像是信号极其微弱的老式收音机发出的滋啦杂音,尖锐而细微,飘忽不定。
林穗岁掏手机的动作猛地顿住,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苏小暖也瞬间僵硬,捂着肚子的手都不自觉地松开了些许,脸上痛苦的表情被一种更深的惊恐和茫然所取代。
两人石化般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日光灯惨白的光照在她们同样惨白的脸上,眼睛都瞪得溜圆,里面清晰地写满了惊疑、荒谬和不敢置信。
刚才那个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苏小暖的……胃里……发出来的?!
“……放开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救命……”
那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湮灭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呼救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点,语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极致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清晰地钻进寂静店铺里两个女孩的耳朵里,扎进她们骤然绷紧的神经。
苏小暖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猛地一把死死抓住林穗岁的手臂,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林穗岁的肉里,她却毫无察觉。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穗、穗岁……我、我肚子里……是不是、是不是有鬼在叫?!我吞了个鬼进去?!”
林穗岁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有无数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手里紧紧捏着的几片锡箔纸屑也随之散落,轻飘飘地落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面上。
她死死地盯着苏小暖不断起伏、此刻正发出诡异声响的腹部,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后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胃里仿佛也跟着翻江倒海,有种想吐的冲动。
但是……等等!
那个声音……虽然微弱又失真,但绝对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鬼叫!
那更像是一段……被反复播放的……录音?或者是什么电子设备发出的求救信号?!
胃酸……腐蚀……触发……自动播放?!
一个极其荒谬、怪诞,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划破黑夜的闪电,猛地击中了她的思维!
她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猛地低头,视线再次聚焦在散落在脚边的那些金色锡箔纸屑上。
刚才匆匆一瞥看到的模糊墨迹……那根本不是什么污渍!那好像是……一串极其微小的数字和符号?!排列得似乎有某种规律……像地址?或者某种……编码?!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个激灵,比听到肚子里传来的呼救声还要让她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