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穗岁心乱如麻。奶奶的病,店里的账,周会计镜片后那双躲闪的眼睛,还有墨水瓶底那三个渗人的数字,桩桩件件像磨盘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碾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线索乱成一团,她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没事吧?”江砚深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他像是跑过来的,呼吸微促,带着外面傍晚特有的凉意,那声音低沉,钻入耳中,竟透着一丝她从未察觉过的关切。
林穗岁茫然地摇摇头,脑子里还是一片嗡嗡作响,人有些发懵。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塞了团棉花,又干又紧,发不出声音。指尖还残留着玻璃瓶那冰凉的触感,心神不宁,加上刚才周会计带来的冲击还未散去,手指竟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麻,那墨水瓶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直直地脱手坠了下去!
“小心!”江砚深低喝,反应极快,几乎是身体的本能驱使,长臂猛地探出想去捞。
“啪!”
墨水瓶先是磕在了他伸出的手背上,力道卸掉了一些,但终究没能接稳,还是重重摔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应声碎裂,玻璃渣混着墨水向四周飞溅。浓黑的墨水炸开,溅得到处都是,自然也溅上了江砚深的手。
几滴粘稠的墨点,不偏不倚,精准地落在他手腕那根颜色鲜红夺目的红绳上。
墨色如同有生命般,迅速在红绳细密的纤维上洇染开来,向两端蔓延。
就在这被墨色浸染的一小段红绳表面,诡异得令人头皮发炸的一幕发生了。一行极细小的数字,竟像是被墨水激活了一般,缓缓地,从红绳内部浮现出来!
那数字的颜色暗红,像是凝固干涸了很久的血迹,又像是深埋在绳子里的朱砂印记,若隐若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和不祥。
林穗岁和江砚深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这惊人的变化。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视线死死锁在那截被染黑的红绳上。
神秘的数字,在浓黑墨色的强烈映衬下,一点点变得清晰,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蚀骨的寒意。
清清楚楚地映入两人眼帘——那是一串由年月日组成的日期。一个死亡日期。
江砚深的脸色,就在看清那串数字的瞬间,血色如同被瞬间抽干,变得惨白!他整个人像是被看不见的重物狠狠击中,僵立当场,纹丝不动,连眼神都凝固了。
那是……他母亲的忌日!
“这,这是什么?”林穗岁瞪大了眼睛,瞳孔骤然缩紧,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激得她后背汗毛根根倒竖。
江砚深没有回答,像是被瞬间夺走了所有力气和声音,只是死死盯着那串日期,眼底深处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是压抑到极致的恨意与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他周身原本只是清冷的气息,骤然间变得冰冷而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江砚深?”林穗岁从未见过他这副失魂落魄又隐含暴戾的样子,心头猛地揪紧,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
“我知道了……”江砚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用力摩擦过粗糙的木头,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令人心悸的绝望和即将喷发的暴怒,“我知道是谁了……”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刀锋,寒光四射,仿佛能穿透所有迷雾,直刺向最黑暗的根源。
“赵金虎!”
林穗岁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名字在这片地界无人不知,是出了名的地头蛇,开赌场,放高利贷,手底下养着一帮不要命的打手,是人人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
“他,他怎么了?”林穗岁的心跳得像擂鼓,不祥的预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江砚深没再解释,只是紧紧攥起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根根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暴起,像盘踞的毒蛇,狰狞可怖。
“我要去找他!”他几乎是咬着牙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字字句句都浸透了压抑到极致的恨意与杀气。
“不行!”林穗岁几乎是脱口而出,想也不想,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胳膊,语气急切,“你不能去!赵金虎那种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心狠手辣,你现在这个样子去找他太危险了!他肯定会对付你的!”
“危险?”江砚深猛地甩开她的手,动作带着一股狠劲,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近乎嘲讽的笑意,那笑意却比哭更让人心寒,“我妈的命,难道就不危险吗?她死的时候,谁管过她危不危险?”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林穗岁的心里,让她瞬间哑口无言。她知道,现在的江砚深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红着眼睛只想复仇,任何劝说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件事,我会弄清楚。”江砚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强迫自己找回一丝理智,声音依旧冷硬如铁,却比刚才沉稳了些许,“你放心,我不会莽撞。”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就朝门口大步走去,背影决绝,带着一股一去不回的凛冽寒意。
“等等!”林穗岁又喊住他。
江砚深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眼神复杂难辨,里面翻滚着太多情绪。
林穗岁快步跑到烤地瓜的炉子边,也顾不上烫,手脚麻利地捡了几个烤得外皮焦香、内里软糯、正滋滋冒着热气的地瓜,用几张旧报纸仔细包好。
“拿着。”她把那个热乎乎、沉甸甸的纸包塞到江砚深手里,眼神里除了浓浓的担忧,还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去找赵金虎,空着手像什么样子?就算是去砸场子,也得讲究个先礼后兵不是?带点东西,显得你有诚意。”
江砚深低头看看手里散发着浓郁焦糖香气的烤地瓜,又抬头看看林穗岁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一时之间,竟有些哭笑不得。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她居然让他提着烤地瓜去见杀母仇人?
“你觉得,这东西能派上用场?”他掂了掂,纸包还挺沉,热气透过报纸熨帖着他的掌心。
“怎么没用?”林穗岁理直气壮,表情认真得不像是在开玩笑,“赵金虎那种地头蛇,说不定就好这口呢?万一他闻着香,心情一好,就把实话告诉你了?再说了,烤地瓜多香啊,热乎乎的,提着进去,气氛也能缓和点不是?总比你提着刀进去强吧?”
江砚深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却像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热气和歪理给烫了一下。原本沉得快要令人窒息的气氛里,她这不着调的关心和主意,反倒像一根撬棍,让他紧绷到极点、几乎要断裂的神经稍稍松动了那么一丝。
“好吧。”他把烤地瓜接稳,声音里少了几分尖锐,“我试试。”
“还有这个!”林穗岁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关键道具,再次叫住他。
她几步跑到收钱的抽屉旁,哗啦一声拉开,飞快地从里面摸出一小沓崭新的冥币,趁江砚深不注意,手速飞快地塞进了烤地瓜的纸包缝隙里,动作隐蔽又带着点做坏事的小兴奋。
“这个也带上。”她冲他挤挤眼,脸上带着点神秘兮兮、又有点古灵精怪的坏笑。
“冥币?”江砚深眉头皱得更紧了,看着那露出一角的黄色纸钱,“你这是……让我去送礼还是去上坟?”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林穗岁狡黠地笑了笑,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神里闪烁着看好戏的光芒,“保证给他个大大的‘惊喜’,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今天。”
江砚深看着她那副胸有成竹又透着点蔫儿坏的样子,虽然满心疑窦,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不知为何,心头那股几乎要吞噬他的戾气,竟真的被冲淡了几分。他提着这包分量十足、成分诡异的“礼物”,转身再次走向门口,脚步似乎比刚才沉稳了一些。
……
赌场里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劣质香水的味道。赵金虎歪坐在最里面的太师椅上,敞着怀,露出胸口狰狞的纹身,手里把玩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眼神阴鸷地扫视着场内。
林穗岁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径直走了进去。她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浑浊的水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嘈杂声小了下去,一道道或好奇、或探究、或不怀好意的视线聚焦在她身上。
她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到赵金虎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虎哥。”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残余的喧嚣,“你欠我的钱,该还了。”
赵金虎停下转动核桃的手,眯缝起眼睛,带着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上上下下打量着林穗岁。这小姑娘看着面生,胆子倒是不小,敢直接闯到他的地盘来要账。
“你是哪条道上的?”他用指节一下下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闪烁不定,透着一股危险的意味,“老子什么时候欠你钱了?我认识你吗?”
林穗岁神色自若,往前又走了两步,拉近了与赵金虎的距离。赌场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这边,想看看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到底哪来的胆子敢这样硬碰硬地顶撞赵金虎。
“我开的是冥铺。”林穗岁忽然压低了声音,眼神变得幽深,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直勾勾地看向赵金虎,“专做阴间买卖。虎哥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总该记得令堂吧?她老人家下葬那天,穿的那身顶好的寿衣,烧的那几大箱金山银山、纸人纸马,可都是从我店里出的。”
话音一落,赌场里顿时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