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盒从倾斜的小几上滑落。
沉闷的撞击声在地板上响起。
青白色瓷片四溅。
更为刺眼的是那扬起的白色粉末。
细腻。
轻盈。
如同烟尘般弥漫开。
瞬间覆盖了男人脚下的一片地面。
那是张大爷老伴儿的骨灰。
黑夹克男人一屁股瘫坐在那片狼藉之中。
骨灰沾满了他的裤子。
沾满了他的手。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嘴唇哆嗦着。
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刚才那股要吃人的凶狠气焰。
像是被戳破的气球。
瞬间瘪了下去。
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冰冷刺骨。
“妈……妈……”
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抖得不成样子。
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跟着他来的亲戚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个脸色发白。
连连后退。
远离那片不祥之地。
有人双手合十。
嘴里快速念叨着听不清的“阿弥陀佛”。
有人低声咒骂着“罪过罪过”。
眼神躲闪。
谁还敢再提砸店的事。
谁还敢再去看那个诡异的纸人新娘。
撞翻亲妈的骨灰。
尤其是在这种做白事生意的铺子里。
这简直是触了天大的霉头。
大逆不道。
男人魂不附体。
手脚并用地想从地上爬起来。
慌乱地想去拢那些散落的骨灰。
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细腻的粉末。
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别动。”
林穗岁声音不高。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拦住了男人的动作。
“我来处理。”
她转身走向后堂。
很快取来一个崭新的、素雅的青花瓷骨灰坛。
又拿来干净的软毛刷子。
小簸箕。
还有一副薄薄的白色手套。
她戴上手套。
走到那片狼藉前。
缓缓蹲下。
屏住呼吸。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用软毛刷子。
一点点。
极其小心翼翼地。
将地板上的骨灰连同细小的瓷片。
轻轻扫拢到小簸箕里。
再慢慢倒入新的骨灰坛中。
她的侧脸沉静。
专注。
仿佛周围的惊恐与慌乱都与她无关。
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
这无声的动作。
似乎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苏小暖站在旁边。
脸色也有些发白。
但还是强忍着恐惧。
递过来一块干净的软布。
大气不敢喘一口。
店里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只有毛刷扫过地面那轻微的沙沙声。
骨灰与碎瓷片摩擦的细碎声响。
黑夹克男人和他的亲戚们。
僵硬地站在几步开外。
手足无措。
看着看着林穗岁沉静的侧脸。
刚才那个凶神恶煞。
此刻只剩下满心的虚软和后怕。
林穗岁将最后一点碎屑扫入坛中。
盖上盖子。
用红布仔细封好。
她站起身。
将新的骨灰坛递还给男人。
男人这才找回一点声音。
嗓子干涩得厉害。
“多……多少钱?”
“新坛子的钱,还有……我赔……”
林穗岁看他一眼。
眼神平静。
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用了。”
她淡淡开口。
“逝者为大。”
“以后对长辈恭敬点。”
这句话不重。
却让男人脸上火辣辣的。
羞愧难当。
他喏喏应着。
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带着那群同样失魂落魄的亲戚。
几乎是逃也似的。
灰溜溜地跑了。
临走时。
甚至没敢再多看那个静静立在工作台上的婚纱纸人一眼。
仿佛那纸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店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线香和纸张气味。
苏小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整个人都软了。
她拍着自己的胸口。
心有余悸。
“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穗岁,刚才……刚才那个纸人……”
她声音里还带着颤抖。
忍不住看向那个方向。
林穗岁摇了摇头。
伸手按住苏小暖的肩膀。
打断了她的话。
“别瞎想。”
“巧合。”
她嘴上这么说。
心里却也忍不住犯嘀咕。
真的只是巧合吗?
那纸人眼睛转动。
那男人离奇摔倒。
不偏不倚撞翻骨灰盒。
一切都太诡异了。
她不由自主地。
再次看向那个纸人新娘。
墨线勾勒的眉眼。
依旧是温柔的模样。
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
都与它毫无关系。
都未曾发生。
没等两人从刚才的惊吓中彻底缓过神来。
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一个人影挡住了门口。
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
穿着一身熨帖的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是周会计。
每个月都会固定来查账的老熟人。
“林小姐。”
周会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镜片反射着灯光。
语气一如既往的刻板。
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叔。”
林穗岁应了一声。
强行压下心头的种种杂念。
定了定神。
周会计也不多话。
径直走到靠墙的旧账台前。
将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放在台面上。
打开。
拿出厚厚的账本。
然后。
他不紧不慢地。
从包里掏出三支钢笔。
三支。
一模一样的黑色英雄牌钢笔。
他将三支笔并排放在摊开的账本旁边。
动作一丝不苟。
林穗岁的眼皮。
没来由地。
轻轻跳了一下。
她记得很清楚。
以前每次周会计来查账。
都只用一支笔。
今天。
怎么会带了三支?
她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但没多问。
只当是他怕墨水不够。
带来备用的。
周会计开始翻看账本。
指尖干燥。
点着账目上的数字。
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时不时拿起一支笔。
拧开自带的小墨水瓶盖子。
蘸饱墨水。
在账本上记录着什么。
空气里。
渐渐弥漫开一股独特的墨水味道。
混合着店里原有的纸张竹篾清香。
还有之前未完全散尽的线香余味。
形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息。
苏小暖已经悄悄溜到后面库房去整理东西了。
大概也是被之前的阵仗吓到了。
想找点事做分分心。
林穗岁站在账台不远处。
静静看着周会计。
他动作很慢。
每一个数字都核对得极其仔细。
眉头微微皱着。
显得十分专注。
但渐渐地。
林穗岁察觉到了不对劲。
周会计在记录不同的账目时。
会刻意换用不同的笔。
这三支笔……
绝不仅仅是备用那么简单。
她的目光。
不动声色地落在笔尖划过的纸面上。
墨水的痕迹。
深浅明显不同。
一支笔。
吸墨似乎特别饱满。
下笔的字迹浓重。
墨色很深。
另一支笔。
吸墨量看起来中等。
写出来的字迹清晰。
颜色正常。
还有一支笔。
吸墨量明显很少。
落笔的颜色偏淡。
甚至有些干涩。
林穗岁的心。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骤然下沉。
她几乎是瞬间。
就想起了奶奶以前闲聊时。
无意中提起过的一些话。
有些见不得光的账目往来。
为了区分和方便日后处理。
会用不同的笔。
甚至不同颜色的墨水来记。
一本摆在明面上的账。
两本藏在暗处的账?
阴阳账!
她的脑子里。
嗡的一声。
周会计!
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
每个月准时来查账的会计。
竟然在做假账!
林穗岁垂下眼帘。
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惊骇。
指甲。
却在无人看见的地方。
悄悄掐进了掌心里。
传来一阵刺痛。
这家纸扎店。
是奶奶一辈子的心血。
绝不能。
绝不能就这样毁在这些蛀虫手里!
周会计似乎对林穗岁的内心波澜浑然不觉。
依旧低着头。
专注地核对着账目。
只是他额角。
不知何时。
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他再次拿起那个小小的玻璃墨水瓶。
拧开瓶盖。
准备给其中一支笔蘸墨。
动作间。
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墨水瓶的玻璃瓶底。
在账台灯光的照射下。
好像有什么东西。
极轻微地反了一下光。
林穗岁心念电转。
就在周会计低头看向账本数字的那个瞬间。
她装作不经意地走近几步。
拿起账台角落的一块抹布。
弯腰擦拭着桌面。
动作自然。
当她的身体靠近墨水瓶时。
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向了瓶底。
几个用某种尖锐物体刻上去的数字。
刻痕很浅。
字很小。
藏在瓶底标签的边缘。
极其隐蔽。
——307。
林穗岁的瞳孔。
猛地收缩!
这个数字!
那是奶奶现在住的医院。
那间单人病房的号码!
周会计在用奶奶的病房号传递什么信息?
给谁看?
还是……
这根本就是一种威胁?!
一股比刚才面对那个凶悍男人时。
更加彻骨的寒意。
瞬间爬满了她的后背。
让她四肢冰凉。
周会计终于查完了账。
他合上账本。
将那三支笔。
连同账本。
一起小心地收回公文包里。
拉好拉链。
仿佛刚才那一切的异常。
都只是林穗岁过于紧张的错觉。
“账目没什么问题。”
他推了推眼镜。
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无波。
听不出任何异样。
他拎起公文包。
转身准备离开。
“周叔。”
林穗岁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周会计停下脚步。
回过头。
脸上带着一丝询问。
“我看您这墨水好像快用完了。”
林穗岁拿起账台上的那个玻璃墨水瓶。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无懈可击的笑容。
“我给您添点新的?”
周会计的眼神。
似乎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
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不用了。”
他摆摆手。
“我下次查账。自己带过来就行。”
说完。
他不再停留。
脚步甚至比来时。
显得更匆忙了一些。
很快消失在门口。
林穗岁站在原地。
手里还握着那个冰凉的玻璃墨水瓶。
瓶底那三个数字。
仿佛烙铁一样。
烫着她的掌心。
心乱如麻。
奶奶的病。
店里的账。
周会计的异常。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
门口又有人影晃动。
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砚深走了进来。
他似乎是从什么地方急匆匆赶来的。
呼吸还有些微促。
身上带着外面傍晚的凉气。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店内。
最后定格在林穗岁略显苍白的脸上。
“没事吧?”
他声音低沉。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林穗岁摇摇头。
心神还有些恍惚。
还没来得及说话。
握在手里的那个墨水瓶。
因为心神不宁。
手指一松。
突然脱手!
向下坠落!
“小心!”
江砚深反应极快。
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接。
但还是晚了一步。
墨水瓶没有接住。
“啪!”
一声脆响。
玻璃瓶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碎裂开来。
黑色的墨水。
如同炸开的烟花。
溅得到处都是。
也溅到了江砚深伸出的那只手上。
几滴浓稠的墨点。
不偏不倚。
正好落在他手腕上系着的那根。
颜色鲜红夺目的红绳上。
墨色。
在红绳那细密的纤维上。
迅速地洇染开来。
诡异的事情。
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被墨水浸染的那一小段红绳表面。
竟然。
慢慢地。
浮现出了一行。
极细小的。
几乎难以看清的数字!
那数字的颜色。
像是暗红的血色凝固之后。
留下的印记。
若隐若现。
林穗岁和江砚深。
几乎是同时。
都注意到了这个惊人的变化。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视线聚焦在那截被墨水染黑的红绳上。
那串神秘的数字。
在墨色的衬托下。
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清晰地映入了两个人的眼帘——
那是一串由年月日组成的日期。
一个死亡日期。
江砚深的脸色。
在那一瞬间。
变得惨白!
毫无血色!
那是……
那是他母亲的忌日!
那是他母亲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