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太和二年(公元367年)三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头戴青色纶巾,身穿黑色大袖衫的梁山伯负笈赶路,前去尼山书院念书。当他过桥时看到水光潋滟的美景,心情愉悦,不由得赞叹:“(唱)远山含笑,春水绿波映小桥。行人来往阳关道,酒帘儿高挂红杏梢。绿荫深处闻啼鸟,柳丝儿不住随风飘。”他看此处风景甚妙,就准备在亭子里休息一下。放下书笈,掏出水壶喝水,用折扇扇风。亭子还有位大娘在休息,梁山伯说了声好热,问大娘这里离尼山还有多远,大娘回他:“还有十八里。”大娘休息够了,起身走了。
梁山伯百无聊赖,看其他人三两出行,心生羡慕之情。他家也有个书童,名叫四九,因家中只有母亲一人,遂让四九在家照料。他欣赏美景的时候柳树上有黄鹂鸣叫,婉转动听,他有感而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宽袍大袖,黄衣玄履,手执黑麈尾的祝英台带着挑担的苏银心且走且玩,梁山伯远远看见祝英台走下草桥,足尖轻点台阶。他坐在亭子里从下往上看祝英台,突然感觉有冒犯之意,就眼神低垂看路,祝英台又一步一步走入他的视野,他又连忙将眼神挪到旁边柳树上。祝英台走向草亭时发现已有一人,主仆二人就在草亭内一角歇息纳凉,不一会儿,祝英台歇不住就又走去池塘边看小鱼和水草。梁山伯看向苏银心的行李,发现挑的东西不多,再看这主仆二人文质彬彬的书生样貌,贵气风流却无傲气,就笑容满面地跟银心作揖搭话:“我是会稽郡鄮县(今浙江省宁波市)人,到杭城尼山书院读书,敢问你们二人是否也是去尼山的?”
苏银心虽已十七,是祝英台的贴身大丫鬟兼护卫,但没出过元门,还有孩子气,立马喜形于色道:“好极了,我们也是。”她兴奋转头喊:“女郎!”
祝英台面不改色转头:“女郎明明在家,你提她干嘛?”
银心一边跑向祝英台一边找补:“我是想,女郎要是……能跟我们一块出来念书,那该多好!”
祝英台给她个眼神,拖长声调,手敲麈尾:“哎,是啊。”
梁山伯起身给祝英台作揖:“这位仁兄请了。”祝英台回礼。
梁山伯眼睛亮晶晶的,又问了一遍:“敢问兄台也是到尼山去读书吗?”
祝英台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男子身长八尺,眉若青山,目如秋水,布衣不掩国色,回答道:“是的,仁兄也是?”
梁山伯:“是的,请问尊姓大名?”
祝英台:“小弟姓祝,草字英台,是会稽郡上虞县(今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丰惠镇祝家庄)人。”
梁山伯行礼:“祝兄!”
祝英台:“不敢,还没请教。”
梁山伯笑呵呵:“在下梁山伯,我们中途相逢,真是三生有幸。”
祝英台也笑:“仁兄多指教。”
梁山伯摆摆手:“哪里,哪里,刚才听这位小哥说,府上还有位女郎也想念书?”
祝英台笑着胡诌:“仁兄有所不知!(唱)家中小妹志高强,要与男儿争短长。脂粉不需需笔墨,钗钿不爱爱文章。一心随我杭城去,兄妹双双共学堂。无奈阿翁头脑旧,女儿不许出闺房。”
梁山伯赞叹道:“高论,(唱)天生男女本公平,人世荒唐不近情。”
祝英台想,这世界上还有这般有同理心的君子啊!她仔细打量:“(唱)我只道天下男子一般样,难得他为女子抱不平。”祝英台心想梁山伯在家排行老大,然后发问:“梁兄也有妹妹?”梁山伯:“没有,只有家母和我。”祝英台心道有趣,不经意间又看到梁山伯手指修长,白皙莹润。
梁祝二人站在池塘边闲谈,柳树毛絮随风飞舞,祝英台说起谢安问子侄的话:“大雪飘飘何所似?”梁山伯用手接住柳絮,道:“未若柳絮随风起。”
谢道韫的父亲是朝廷的安西将军谢奕,常年在外为官,又英年早逝,叔父谢安就担起了教育她的责任。一个疾风骤雪、纷纷扬扬的下雪天,建康城乌衣巷,谢安正与子侄们一起谈文论诗。鹅毛大雪使主讲人谢安非常高兴,于是出题考听众。他望着屋外满天雪花,发问“白色纷纷何所以?”八岁的侄子谢朗抢答:“撒盐空中差可拟”,谢安摸着胡须不发一言。此时,七岁的谢道韫略作思索,答“若柳絮随风起”,谢安大笑。
春风拂面,杨柳依依。祝英台看着柳枝,摇着麈尾说:“柳絮与雪都是轻盈的,柔美的,因风而起,漫天飞舞。”然后转头问一旁的梁山伯:“梁兄,撒盐空中差可拟为何逊色?”
梁山伯身姿挺拔:“盐乃寻常之物,没有季节性。谢道韫用春天的柳絮比喻冬天的大雪,带给人希望与春意。”
祝英台:“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她手执麈尾指向梁山伯:“梁兄,我再问你,大雪飘飘何所似?”
梁山伯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祝英台鼓掌:“妙论!”
梁山伯闭眼说道:“祝兄,现在你我二人在一片盛开的梨花下,春风吹得花瓣纷纷扬扬,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衣服上。”祝英台也闭眼想象:“我们御风而行,花伴人飞。”两人相伴,思绪遨游于花海。苏银心看他俩闭目不语,索性躺平休息。过一会儿睁眼,两人对视而笑,祝英台道:“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二人都很开心,觉得找到了知己。
两人闲谈,梁山伯问起祝九妹,祝英台摇摇麈尾:“说起我家九妹,那可说不完。她不仅想要出门念书,她还想……”梁山伯头凑过去:“还想如何?”祝英台也低头轻语:“梁兄,九妹喜好《庄子》。”梁山伯接话:“《庄子》、《周易》、《老子》并称三玄,魏晋谈玄之风,爱好者众,翕然成响,喜爱《庄子》说明九妹聪明过人,有竹下之风。”
祝英台微笑:“今有向秀、郭象两人注的《庄子》。”
梁山伯猜测道:“九妹是想注解《庄子》,开女子注庄之先河?”他声音越来越大。
祝英台有点害羞:“梁兄你小点声,九妹只是略微识得几个字,念过几本书,家父有言,九妹就是淘气的精致,哪能开什么先河。”
梁山伯拍手赞叹道:“鲲鹏之志啊!在下斗胆,到写成那一天请让我一观。”
祝英台假装很嫌弃:“也就是那么一说,只有梁兄才不笑话她,《庄子》也是她能注的?要像王弼那种天纵奇才行。她写不成的。”
梁山伯摆摆手:“有这种想法的,万中无一,假以时日九妹必定能成。”
祝英台:“梁兄也喜欢《庄子》吗?”
梁山伯有点不好意思:“我更重儒家,只求出仕大小做一番事业,赚得五斗米供养阿母,祝兄可别笑我。”然后问:“你最喜欢《庄子》哪篇?”
祝英台:“《逍遥游》是极好的,但我更喜欢《庄子·齐物论》的庄周梦蝶——”
庄子坐在松树下,弟子问他怎么看待生死?他对弟子说:“在我看来,生与死就像梦与醒,无法确定哪个是梦,哪个是醒。梦里饮酒作乐的人,醒来后可能会痛哭流涕;梦里痛哭流涕的人,醒来后可能开心地去打猎。梦中人们不知是梦,而把梦当成了现实。有时人还会梦见自己在做梦,甚至请人占卜梦的吉凶,直到梦醒才方知是梦。真正觉悟的人,才明白人生不过大梦一场,而那些愚者却自以为清醒,自以为洞察一切,我说这些话,何尝不是一场梦呢?忘却生死与是非,遨游于无物的境域,便能置身于逍遥之境。”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空中自由自在翩翩起舞,他感到这就是他内心深处向往的境界,于是,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蝴蝶,完全忘却了自己是庄周。当从梦中醒来时,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庄周。这一刻,他处于一种迷幻的状态,不知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呢?他说:“庄周和蝴蝶固然有分别,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万物可化而为一。这是庄子构造的物我两忘,超脱是非生死的蝴蝶梦。
祝英台笑道:“庄子应该很喜欢睡觉,一天天梦为鱼、鸟和蝴蝶的。”
梁山伯从实际出发:“肚子饿的,睡觉节省体力。”祝英台被逗笑。
梁山伯:“还可以梦为毛毛虫,还有……”祝英台等着话尾巴,梁山伯看着她笑:“梦为蚊子。”
祝英台嫌弃皱眉,伸手作势要把苍蝇蚊子赶走:“万物皆齐,蚊子除外。”
梁山伯辩论:“你不能说梦为蝴蝶就是美的,蚊子就是不美的。齐物我,齐生死,齐大小,齐是非,齐贵贱。昔者,庄周梦为嗡嗡嗡亦可。”
祝英台抬着下巴摇麈尾说:“梁兄说得对,但是我不听,我是要梦里变蝴蝶的,梁兄你……”她用手和麈尾比划:“你变成那么大一只蚊子。”
梁山伯看看自己的衣服,笑着耸耸肩:“有了贤弟,那我不变蚊子,我就变黑蝴蝶。”
祝英台:“那我就是黄蝴蝶。”
梁山伯:“两只蝴蝶遨游于天地之间,甚好。”刚好一阵风吹来,梁山伯双手展开做欲飞之状,祝英台忍不住大笑。梁山伯觉得与祝英台非常投缘:“(唱)像这般良朋益友世间少,我有心与他结为兄弟盟。”他叉手行礼:“祝兄。”
祝英台:“梁兄。”
梁山伯:“小弟有话就是不方便启齿。”
祝英台:“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梁山伯:“如此,直言了。(唱)无兄无弟感孤单,水远山长行路难。如蒙兄长不嫌弃,与君结义订金兰。”
祝英台用麈尾拍手表示赞同:“(唱)求师同是别家园,萍水相逢信有缘。从此书窗得良友,如兄如弟共钻研。”再一拍手:“旅途之中就是未带香烛。”
梁山伯表示不要拘泥形式,手指旁边的柳树:“不妨,我们插柳为香。”然后兴冲冲走过去折了两支柳枝回来,递一支给祝英台:“敢问仁兄?”
祝英台:“我十四,你呢?”
梁山伯:“十五。”
祝英台:“我敬你为兄。”
梁山伯:“我爱你如弟,来。”梁山伯隔着衣服握住祝英台的手腕,二人并排走向柳树:“(唱)相逢好,柳荫树下同拜倒。”二人到柳荫树下拜了三拜,“(唱)蒙你不弃来结交。结金兰胜过同袍,做一个生死之交。”两人撮土为炉,插上柳枝,两人大笑。
梁山伯现在才细细打量弟弟祝英台,看到她质地上佳的玉佩大吃一惊:“刚才没细看贤弟衣着佩饰,一时忘情,贤弟,我其实出生寒门,你……在意吗?”
祝英台:“那又有什么关系?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出身跟人品才学并不挂钩,梁兄高大英俊,举止洒脱,满腹经纶,结拜之事小弟求之不得。”
梁山伯嘴角控制不住地翘起来:“贤弟谬赞了。”然后他又想到身份差距带来的问题,说:“但士族和庶族结拜,若是书院他人因此议论贤弟,愚兄心中不安,我们在书院还是不要交往过密为好。”
祝英台不以为意道:“真名士自风流,若是书院仍士庶有别,玷污学风,愧对书院圣地。”
梁山伯称赞:“贤弟真有魄力。”
梁祝说了半天后终于准备动身,祝英台看不到苏银心的身影,走近草亭一看,原来是看二人聊得投机,她无聊就躺下休息了。祝英台叫醒苏银心,三人出发。祝英台看着梁山伯的衣衫,若有所思,到镇上她说:“小弟要去裁缝铺做衣衫,梁兄一起去吧。”梁山伯欣然允诺,祝英台叫裁缝替三人量体裁衣,梁山伯拒绝:“我只是陪着贤弟来的。”祝英台:“我看梁兄带的行李也不多,做两套很合适。”梁山伯拒绝:“四九后面会送过来,不用了。”祝英台用麈尾掩口而笑,悄悄跟他说:“你我结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还是一起做衣衫为好。”梁山伯脸红了:“不对外说,我们在书院就像普通的同学相处就行了。”祝英台生气道:“梁兄,那我们不是白结拜了吗?假如我们身份颠倒,你帮助我而我不领情,你会不会高兴?”梁山伯理亏低头:“不会。”祝英台:“梁兄不读《论语》吗?颜回、子路陪侍在孔子身边。孔子说何不各自谈谈你们的志向呢?子路说我愿将我的车马、衣服和朋友共同享用,用坏了也不抱怨。在梁兄心里,我还比不上子路吗?因为我俩体型差异大,我的你穿不了,只能一起新做。”梁山伯叹一口气:“有劳贤弟破费了。”祝英台转怒为喜,让裁缝给梁山伯量了量,裁缝问:“郎君的衣衫做好了派人送过去还是来店里拿?”祝英台对裁缝说:“先做两套这位郎君的,从头到脚都要,剩下的派人送去尼山书院。”裁缝:“今天做不出来,得明天。尼山书院太远了,我们送去的话要收费。”祝英台:“不着急,明儿来拿,收费也可以,要尽快。”苏银心付钱,三人从店里出来,找到一家沁园客栈入住,第二天吃过早饭,去拿衣衫,在祝英台的坚持下,梁山伯换上新衣,祝英台看着身着华服的梁山伯不住点头微笑,三人赶路去书院。
三人于九日下午到了书院,书院布局是周夫子的房间在中间,其他学子则以他为中心,四散为居。大讲堂可以容纳百多人同时听讲,厨房提供饭菜,到点可由书童拿回斋舍吃饭。一旁悬崖有瀑布飞流直下,有竹管相接引水到讲堂方便学生用水。书院里古木参天,房子周边还有各色花朵点缀期间,幽远静深,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宝地。
一行人遇到扫地的书童,表明求学之意,书童请他们到客厅等候,不多一会周夫子和殷夫人就到了,他们赶紧作揖,开口道:“学生梁山伯。”“学生祝英台。”周夫子:“我姓周,夫人姓殷,生活上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殷师母。”殷夫人:“是英台啊,令堂写信来,斋舍已经被布置好了,等会润儿带你们过去。山伯你对住房有什么要求呢?”梁山伯:“我跟人住就好。”殷夫人:“先去看看再说吧。”几人出了屋子往祝英台斋舍走去。殷夫人走了一段路跟梁山伯说:“右手边有一处跟人合住,比较简陋小巧,价格便宜。往前再走就到英台那了。还有条件更好的斋舍在瀑布那边。”梁山伯:“那住这个就好。”殷夫人:“还没看呢,你确定?”梁山伯:“确定了,师母。”谈话间几人到了,殷夫人:“这间叫碧虚斋。”众人一看名副其实,两旁都是青翠竹林,书房浴室客厅皆有,进屋一看陈设更是一应俱全。只见客厅摆有四个方形单人床,上面铺着用人字纹编织出几何花纹,席脚写有墨书“家”字的竹席,席子角有几个铜象做席镇,上方悬挂帷帐,床上配有黑漆彩绘长方案凭几和隐囊。后有描绘通景山水的三扇小屏风,香炉上雕刻繁复的云纹,炉身有展翅飞翔的仙鹤,炉内燃着沉香,青烟袅袅,从镂空的炉盖上升起,几把胡床折叠放在一角。梁山伯惊讶:“英台,这些东西是家里带来的吗?”祝英台:“有些是,我说要外出求学,阿母恨不得让人把家都搬过来,这些是我常用的,其他的是在杭州买的。”梁山伯咂舌:“怪不得行李带得少。”殷夫人:“王夫人的嘱托我已经完成,你们有需要再跟我说,不用怕麻烦。”祝英台苏银心作揖:“谢师母。”殷夫人:“我走了,你们不用送,止步。”几人揖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