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孜与指挥官达成协议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对方行的搜捕令就没取消过。可是他们从未寻觅到过他的踪迹,那消失的方行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仿佛他已经被世界遗忘,也或许是他遗忘了这个世界。
*
牧原区龙头巷,梨桦民宿内。
民宿里摆放着两张简洁的大白床,木质的床沿被磨去棱角。
屋内设计颇具创意:屋内有雕花镂空的木窗,蔚蓝深色的星空挂帘,一张紧靠窗边的圆背椅。床前的茶几上摆放着紫砂壶与通紫杯,饶有诗意的春、夏、秋、冬的山水画挂在侧墙上。厕所盥洗池的梳妆柜上放着充足的一次性物品,磨砂玻璃的洗浴室里弥漫着沐浴露的熏香。
黑暗与寂静持续蔓延,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是唯一的生气。
梨桦民宿是牧原区龙头巷为数不多的安全房,八级抗震式建筑。房内的设施并未受到地震的影响,而且民宿内拥有独立的供水系统、电能系统。可这间房是仅有的干净房间,因为一旦推开这扇门,就会亲眼目睹房外的人间地狱。
此刻,月夕影安静地躺在床上,依然保持着熟睡。他侧身坐在床沿边上,轻轻触摸她的脸,正如方行失去记忆时,她坐在床沿那样。
窗外的风倏地吹起长帘,猩红的光落入昏暗的房间。他已湿润了眼眶,却未曾流出一滴泪,只是红着眼发呆,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方行?”月夕影睡意朦胧,耷拉着眼,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方行露出笑:“你醒了,夕影。”
月夕影懵懵地应:“嗯,我还想再睡一会儿,等会儿再喊我。”
“好。”他温柔地回答。
“嗯?”月夕影忽然察觉到什么,使劲摩挲眼角,“你记得我的名字?”
“我怎么会不记得?傻子。”方行轻梳她眉间垂落的长发。
月夕影瞬即清醒过来,惊诧地看他,并朝四周喊涟青的名字:“你记忆恢复了吗?你记得我是谁吗?涟青!涟青!快来看看。”
方行抓住她兴奋的手,连忙止住她的喊叫:“嘘!不能太大声,不然会将四处游荡的恶魔吸引过来的。”
她安静了下来。
“我们这是在哪里?哪来的恶魔?你别骗我了。”月夕影望着陌生的环境,不断寻找已经离去的涟青,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对了!你看我这记性。我想起来,涟青她说是有什么事,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是吗?她自己离开了吗?”方行低声喃喃,将脸藏在黑暗的阴影里。
双方沉默片刻。
他忽然靠近夕影,抓住她的手,严肃且认真地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离开之后去哪里了吗?接下来的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月夕影被方行难得的严肃和认真吓了一跳,立马打趣:“你别吓我。你严肃的样子最吓人了,比老师还可怕。”
“我是认真的,你听我讲。”方行伸手触摸她的长发,冷静地重述曾经发生过的事。
梨桦酒店内的熏香味越来越淡,猩红散漫的光在记录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些月夕影所疑惑的疑问、不肯告知的原因终于由这个她又爱又恨的人解开了。
人们从来不听其他人推心置腹的忠告,只会相信自身愚昧的眼睛与阿谀奉承的蜜语。
月夕影不相信方行说的话,更不相信什么世界末日。有关他的经历,她无法接受,甚至觉得他在开一个吓人的玩笑。直到她拉开厚重的帘,亲眼目睹了猩红的月与永恒的夜,还有那肆无忌惮地趴伏在地面上的怪物。
她这才真正地明白方行的一切决定。
“我已经入魔了。”方行轻轻抱住哭泣的她,“从另外一个层面来说,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你在胡说什么?”月夕影紧紧地抱住他,既害怕失去,又满是心疼,“我才不管你是人是魔。况且你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我面前,又怎么可能是恶魔呢!”
“我说的是真的!”
方行第一次在她面前运转恶灵质,展现出非人类的力量,用代表着恶魔的漆黑双眼注视着她。在对视中,她已经望不见他作为人类的根本。
他颤着嗓子:“我的灵魂已经被恶灵质污染。现在的我你可以理解为占据着方行肉身的恶魔。曾经的方行已经不再了。”
月夕影呆呆地盯着方行的眼睛,她看不见自己的倒影,只有无尽的黑暗在吞噬目光。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我才不相信你是恶魔,我只相信你就是他。”
“我说的都是真的!”
月夕影一把抱住方行!她根本不在乎他是谁,也不在意他身上的味道,只是想紧紧地抱住他。
“我知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无论你是谁,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你就是方行,那个又傻又笨的方行!这样就足够了,这样,就够了,对我来说,光是这样,都不敢奢求了啊……”
方行还是流下了泪,紧紧地拥抱她。
两人相拥,久久不能别松开,直到光芒暗淡。
她稍稍整理仪容,哽咽着从衣服夹层里取出涟青留下的东西:“这是涟青留下的。她说你打开后就会明白。她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不需要人操心了。”
方行没有将涟青成为路西法皮囊的事告诉她。
“嗯。她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再让我担心了。”他接过信封,没有打开,而是放入衣服夹层里。
他安慰好她后,转身在酒店的墙壁上刻满奇怪的图案。
“你先在房间里待着,屋外面都是妖兽和恶魔。屋内有驱魔符文保护,是安全的。我出去给你找些吃的。记得,千万不要出去!”
“嗯。”月夕影虚弱地笑,她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方行转身,却愣了神,他回身紧紧抱住她,许久后才肯离开。
*
梨桦酒店内,只剩下夕影独自一人坐在床头。
她哽咽地抽泣着,其实,她并没有方行想象的那样坚强。她不是害怕,而是因为他曾经遭受过的痛苦和磨难。她恨自己为什么要恨他,为什么要问他那些奇怪的问题,为什么要……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它,多给他一点力量和陪伴。
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她也害怕某一日,心上的伤疤都没办法痊愈的话,她该怎么办?她放不下的方行又该怎么办?但这个世界,已经没谁还在他身边了啊!除了她。
她终于捂住自己的口鼻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
方行也没有离开,正靠在房门后,默默地听她的哭声。他并没有推门进来安慰她,而是黯然地转头离去。
恍然,他孤独、寂寥的背影在鲜血染红的地毯上、倒在地上的尸首上倒映得极长。
*
梨桦酒店,天台。
猩红的月光散落大地,蜂拥前进的妖兽与四处窜走的恶魔将人类的文明摧毁,寂静与荒芜第一次出现在城市里。
他坐在天台的边缘,靠在已经罢工的空调机旁,颤抖着打开涟青留给他的信。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信读完。
读完后,他出神地坐在天台上,身体陡然一软,信件随着他垂落的双手而被风吹响,传去了远方。夜晚的风很凉,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可厌倦流泪的他,还是会止不住地红了眼眶,夹杂着月色照亮的星点泪光,对着天地发出疯狂的怒吼。
这时,一道通红的光如燃烧的流星般急速飞来。
它坠落在方行的脚边,是蚩尤之枪。它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散发出阴森的凉。方行握住了它!刹那间,他的身体周围出现了一股风暴。从黄泉与地狱而来的恶灵质在疯狂凝聚,直到一道黑色狂流冲天而上。
他带着无尽的愤怒和杀意,漆黑着双眼,凝出黑色火焰长衣,冲向那些妖兽和恶魔。
当他停下时,梨桦酒店天台已经横尸遍野:绿色的血液与诡异的尸体残块堆积如山,恶魔被杀死产生的恶灵质成为了他的养料。隐约间,他的恶灵质中惊出一线红光,那是他最后残留的一点人性。
他一震长枪,还黏附在枪上的血与肉纷纷掉落了下来。他疲倦地坐在尸首的最高处,蚩尤之枪也插在最中央。他喘息着,轻轻地靠着蚩尤之枪,抹掉嘴角溢出的鲜血。
燃烧的火焰长衣已然消失,可尸首却被点燃,霎时,沸腾的漆黑火焰将梨桦酒店覆盖,正如黄泉第十八层,不过方行才是这里的王。
他拾起掉落在一旁的信件,信件的字迹被血液浸染。他轻轻用手擦拭,可还是留在了上面。他小心谨慎地将信件一点点折合,放入衣服的夹层里。
他在自言自语,像在和谁对话,紧闭双眼。
陆续赶来的妖兽嗅到了异常浓烈的血腥味,纷纷本能地逃离。聚拢的恶魔们也只是站在梨桦酒店周围观望,不敢尝试入侵,因为它们感受得到方行周围流淌的恶灵质,那是魔种、甚至是魔将都不敢企及的。
*
世界在这一刻,降临圣辉。
方行的眼前不再是成山的尸体与成河的血流,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青绿色草地与蔚蓝色的白云长空。空气里不再是刺鼻的血腥味与腐臭的恶魔味,而是青色的野草和发涩的泥土气息。
远方吹来徐徐的风,草地应风摇曳,如同层层推动的海浪。蚩尤之枪插在地上,紧紧地靠在他身后,不过不同的是,他的身后坐着一位留着金色卷发的俊朗骑士。他穿戴着米白色的盔甲,拥有碧蓝如海的眼眸,他的眉心还燃烧着灿白的火焰,举止间无不透露出优雅。
“人类,体会到痛苦了吗?”骑士的身后同样插着一把长枪。枪身刻着繁冗的花纹,散发出玄银色的光。
一魔一神,正如对立的枪,一侧暗、一侧光。
方行没理会他,而是安静地躺在草地上,闭着眼。
“方连青为了你自愿成为路西法的皮囊,莫然君为了守护方涟青与人类自愿献祭。所以,现在轮到你了。”他淡然地说着,“该你为了人类和月夕影自愿成为我的皮囊了。”
“米迦勒。我说过,我不会同意的。”方行眼眶泛红。
“你见过方涟青后,还不明白吗?你们人类想要获胜,就只能乞求我的帮助。”天使长米迦勒露出神使该有的傲慢。
方行的话语声中充满了戾气:“他们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真的吗?”米迦勒轻轻触碰通红的蚩尤之枪,“这把枪,它一直在跟着你啊。”
“跟枪有什么关系?”
米迦勒露出笑,温暖得若海上铺开的阳光:“知道蚩尤是如何赢下逐鹿之战的吗?又是如何击败炎帝的吗?”
“不感兴趣。”
“侏罗纪后,人类在亚洲建立起三大部落——炎、黄、蚩三族,三族相互交好。有一次,四骑士中的死亡骑士附身在了炎帝身上,因为大多数恶魔都已被天堂赶进地狱与黄泉,所以他被逼无奈,想借炎帝之手,屠杀战争后的人类。能被恶魔附身的人,都是心有罪的人,他们被权与势吞没了理智,所以,炎帝才会被死亡骑士选中,于是,他再次挑起了战争。”
“战争中,蚩尤不敌,所以他向天堂求助。”米迦勒望着那把通红的长枪,枪身在共鸣颤抖,“父亲下令我助力人类,我见蚩尤英勇、正义,于是将路西法原本的长枪折成两半。污染的那半柄被我丢弃在圣水里,净化成功的那半杆被我打造成了这把枪,赠予蚩尤。但这并非人类能够驾驭的力量,他不曾拥有血脉,所以他用自己的血污染了它。最终他将炎帝附身的死亡骑士赶回地狱,可他也因此死去,所以留下了这柄枪。”
“之后三部融合,一起创造了亚洲的人类历史,名曰华夏。”米迦勒侧望同样材质铸造而成的长枪,“你这把枪,是遗留的污染之枪。它在圣池中浸泡千年都洗涤不净,但它也不再漆黑,只是浑浊,易变。或许它也不知道,是灿白好,还是漆黑好?或许这两种都好呢?所以它卡在了浑浊里。”
“只是一把枪而已,你想表达什么?”
“这把枪净化失败后,会跟着主人的内心出现相应地改变。若当主人重蹈路西法的覆辙时,它会主动把你杀死。”米迦勒笑着,很满意自己的杰作,“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将这把枪交托给人类的原因。倘若你的内心还存有一丝人性,它就不会对你倒戈相向。”
“你虽入魔,灵魂被恶灵质污染,蚩尤之枪也因此变化,但他始终未朝你倒戈相向,即使是他的枪身被污染灼烧得通红。我能感觉到它很喜欢你,甚至有点崇拜你,因为它好似看见了迷茫且浑浊的自己,可你不一样,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选择,并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米迦勒望着那把通红的长枪,似在与它对话,“万物皆有灵,不仅仅是你们人类,父亲创造的一切事物,都具有他们的灵质,都是能对话的。”
“所以我敢判定,你心里一定还是不愿意放弃人类。”米迦勒没有质疑他为什么抛弃人类,“你明白吧,坚持内心的善良比起黑暗的背叛更痛苦。”
“所以呢?所以我又要为了人类,将自己奉献给你?”方行起身,愤怒地拔起通红的蚩尤之枪,头也不回地离开。
米迦勒也起身,站在草原的顶端上,望着朝下远去的方行,拔起长矛,喊:“你明白的,这是你我之间的宿命。”
方行猛地停下,转身望向米迦勒,充满戾气地吼叫:“我去你妈的宿命!我去你妈的人类!我去你妈的正义!我为人类付出的还不够多吗!?我为了救下他们,舍弃平静的生活,与该隐签订契约,背负罪人的骂名。我被迫背井离乡,每天在墓地里苟且偷生。我无法跟我最爱的人相见,我无法再见我的父母,我无法对夕影表达心意。我甚至是失去了最爱的妹妹,那可是我唯一的妹妹,是我发誓用命都要守护的妹妹!”
“你看看我还剩下什么!现在连我自己你们都要夺走吗!?”
米迦勒安静地听着。
“你懂什么?什么狗屁历史!什么狗屁正义!我从不欠天下人,都是天下人欠我!”
他再次回到梨桦酒店的天台,睁开双眼。
火焰将尸体焚烧殆尽。他站在火焰中,轻轻挥手,火焰也相应熄灭,他拔起长枪,转身离开,并小声地说着他不愿意成为皮囊的真正原因。
“我还有必须守护的人,这也是她临走前的最后希望。人啊,我觉得我应该做得足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