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东,有一处雅致的宅院,名曰“百草庐”。
这里便是江南名医邵一机的居所兼药庐。与金玉山庄曾经的煊赫奢华不同,百草庐显得清幽内敛,院内种满了各种药草,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
邵一机医术高明,据说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在江南一带声望极高。他性情略显孤傲,轻易不与俗流交往,对女儿邵春让却是疼爱有加,视若掌上明珠。
邵春让不仅继承了父亲的几分医术天赋,更生得貌美聪慧,心地善良。她与金家小少爷金勿用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早已私下定了终身。若无意外,待到及笄之年,便会成就一段富贵姻缘,羡煞旁人。
然而,世事难料。
金家的飞来横祸,不仅击碎了金勿用的人生,也让邵春让的世界天翻地覆。
此刻,百草庐一间清雅的绣房内,邵春让正临窗而坐,手中拿着针线,却久久没有动作。窗外细雨早已停歇,几只麻雀在湿漉漉的枝头跳跃鸣叫,但她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她的面前,摊着一张素白的信笺。信上的字迹娟秀工整,内容却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决绝。
“……金家遭此巨变,勿用万念俱灰,孑然一身,已成街边乞丐,朝不保夕。春让小姐金枝玉叶,前程似锦,实不该为我这废人所累。昔日盟誓,不过一场春梦,请小姐另觅良缘,勿复挂念。金勿用绝笔。”
这封信,是几天前一个陌生的乞丐悄悄塞到她丫鬟手里的。
字迹,确实是金勿用的。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自卑,也确实像他如今的处境。
绝笔。那个金家少爷也确实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一个行尸走肉。
邵春让的心,如同被这信上的字句狠狠撕裂。她不相信金勿用会真的如此绝情,但信中的内容却又如此真实地反映了两人之间那道骤然出现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一边是她深爱却已沦落尘埃的恋人,一边是父亲的殷切期望、家族的颜面以及世俗那无处不在的压力。
“让儿,”房门被轻轻推开,邵一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爹给你炖了安神汤,趁热喝了吧。这几日看你茶饭不思,人都憔悴了。”
邵一机看着女儿苍白的面容和红肿的眼眶,心中也是一阵刺痛,但语气依旧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那金勿用的信,你也看了。他自己都说了,你们缘分已尽。金家……唉,可惜了。但事已至此,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想想。爹已经给你物色了几户好人家,都是知根知底的……”
“爹!”邵春让猛地抬起头,打断了父亲的话,眼中含泪,“女儿不嫁!除了勿用哥哥,女儿谁也不嫁!”
“胡闹!”邵一机脸色一沉,“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一个沿街乞讨的疯子!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难道要陪着他一起要饭不成?!爹这都是为你好!”
“好日子?”邵春让凄然一笑,“爹,您知道什么是好日子吗?锦衣玉食是好日子,可若身边没有心爱的人,那和嚼蜡有什么区别?沿街乞讨是苦日子,可若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算吃糠咽菜,心里也是甜的!”
“你……”邵一机被女儿这番话噎得说不出反驳之词,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你……你这是被猪油蒙了心!金家如今得罪了不知什么厉害人物,才落得如此下场!你若还与那金勿用纠缠不清,只会惹祸上身!爹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说完,他将汤药重重放在桌上,拂袖而去,留下一个无奈而坚决的背影。
房门关上,邵春让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她知道父亲说的不无道理,世俗的眼光,未知的危险,都让她害怕。可是,一想到金勿用此刻孤苦伶仃、身心俱疲的模样,她的心就如同被刀割一般。
她不相信金勿用是自甘堕落,更不相信他们之间十几年的感情会如此不堪一击。那封信,或许是他绝望之下的无奈之举,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想起金家出事前,金万山伯父曾几次与父亲在书房密谈,神色凝重。她还隐约听父亲说过,金伯父似乎在为勿用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难道,这一切背后,真的另有隐情?
泪眼朦胧中,邵春让看着窗外那几株在雨后重新挺立起来的药草,心中渐渐升起一个念头。
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她要找到金勿用,亲口问问他!无论他是真的绝望放弃,还是另有苦衷,她都要一个答案!
就算前路布满荆棘,就算要与全世界为敌,她也要找到他,陪着他!
客栈里,金勿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施成风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盘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隐情?
他努力回忆着大火前后的细节。
他记得,那天晚上,父亲少有地没有让他去书房帮忙处理账目,而是让他早早回房休息。
他记得,母亲给了他一个平日里从不离身的平安符,叮嘱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戴在身上。
他记得,半夜里似乎被一阵奇怪的响动惊醒,但很快又沉沉睡去,像是被人下了迷药。
他记得,醒来时已经身处城外的破庙,身边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那老仆交给他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些碎银和换洗衣物,还有……一封信。
那封是让他写给邵春让的,“绝情”的信。
老仆叮嘱他,金家完了,让他忘了过去,忘了邵春让,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活下去,永远不要回金陵,永远不要想着报仇。说完,老仆便匆匆离去,不知所踪。
当时他悲痛欲绝,神智混乱,只觉得天塌地陷,并未深思。现在想来,这一切……确实充满了刻意安排的痕迹!
难道……爹娘他们……并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蹦出胸腔!
他猛地坐起身,看向邻床那个呼吸平稳、仿佛早已熟睡的施成风。
他想立刻冲过去问个清楚,但他又害怕,害怕这只是自己绝望中的幻想,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窗外,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冰冷而寂静。
金勿用的眼中,第一次,不再只有绝望和迷茫,而是多了一丝……急切想要探寻真相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