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可能不会就此罢休,但往后的调查一定会从明面转到暗地。
先前流言四起,皇帝没有去动马宏远,是因为马宏远下毒只是流言,加上马宏远家里战功显赫,若不是马宏远为人浪荡,居功自傲,自己作没了那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皇帝怎么会因为流言而去杀一个有功之臣?
皇帝一定也想的清楚,单凭一个马宏远,怎么可能豢养出两百余名训练有素的死士,哪里来的钱财去打造兵甲,养战马。
新朝对武器及马匹的控制极严,所有人又都知道,皇帝的暗线遍布天下,能有此实力在天子脚下养出这么多死士并且之前毫无消息流出,只能说,背后定是另有其人,且手段通天。
可是线索至此已断,背后布局之人定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虽然全天下都知道,天下世族一体,现在又以凉王世子为尊,你皇帝老子再狠,敢动手屠了所有世家出身或者与世家有牵连的官员?敢动手去拔了所有世家?
除非是想要天下再次动荡。
老皇帝江厚民也明白,自己当年起自微末,拨乱反正,登上帝位后最错误的抉择就是没有及时清理掉豪门和世族,以致后来,发现这些人如前朝一般,如蛀虫开始蚕食整座朝堂时,早已为时已晚,他们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甚至,已经干涉了自己的权威;而现在,他们拧成一团靠在了自己的二孙子凉王世子身上。
更何况,自己定下的嫡长继承制选择出的太孙江衡,自小就无心政事,性格懦弱,没有继承大统之资,再加上其不喜世族权贵的性子,根本得不到任何支持。为了他打下的这片江山,他不得不妥协,不得不保住凉王世子。
饶是他是天底下最勤政的皇帝,最有权柄的帝王,在此等境况下,也只能认了这个结果。
说到底,现在这天下,悠悠众口就是世族之口。
想与世家为敌,就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退,无路可退。进,难如登天。
一场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能杀得人头滚滚的大案,在这个时刻下,就这样草草的结束了。
皇帝的静默让人看不出他在思考什么,当詹事府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端坐在座位上的江厚民如同被抽干了力气,无力地倒了下去。
东宫的太孙寝宫,江衡脸色恢复了些许的红润,躺在床榻上,安静地睡着,床边站着一个半大小姑娘,认真地看着一个年近中年的宫女给太孙擦拭身体。
不远处的八仙桌旁,惠妃娘娘坐在那里,面容憔悴。
“惠妃娘娘。”一个宫女进了寝宫,施了个万福。
“陛下怎么样了?”惠妃这才从失神中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宫女,问道。
“奴婢刚去问过了,太医早间已经给陛下又诊断了一次,并无大碍,近日忧劳过度,身子虚,多歇息即可。现在陛下正穿衣准备过来东宫了。”
“政事现在是谁在做?”
“这个奴婢不知,但看见凉王世子殿下与宰相二人朝着正殿去了。”
惠妃目光闪了闪,摆了摆手,示意宫女退下,继续枯坐,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些光彩。
“念恩,你也去歇息去吧。”
见那中年宫女给江衡擦试好了身子,惠妃努力挤出一抹笑容,说着。
“奴婢不累。”被唤作念恩的中年宫女笑了笑,但难掩眉宇间的疲惫。
这宫女正是太孙发丧时跪在东宫门前的宫女,此时见殿下完好地回来了,再无先前那行尸走肉般的模样,脸上有了许多生气。
“娘,大侄子什么时候能醒。”半大的小姑娘跑了过来,小姑娘脸上满是担忧,伸手抓住惠妃的手,问。
惠妃轻轻给小姑娘拢了拢耳边的发丝,柔声说着:“很快就会醒了,衡儿只是累了,太医不是说了吗,休息好了就会醒的。”
闻言,小姑娘的担忧之色淡了一些,转头又跑向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躺着的江衡。
“娘娘,您也去休息一会儿吧,您昨夜已经一夜没合眼了。”念恩放下了水盆和毛巾,走上前来。
惠妃摇了摇头,只说:“你去歇一会儿吧,陛下一会儿过来,该是要自己亲自看着的。”
念恩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只是走时,目光在江衡身上停留的许久。
睡梦中的江衡断断续续地做了无数场梦,梦里他又回到了自己出生的那个小镇,梦里他模糊地见到他那素未谋面的父母,梦见了还没有满头白发的爷爷奶奶,梦到自己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在梦里他将上一世的人生重新活了一次,这一世,他没有患那个病,也没有被医院下病危通知书,他健健康康的,将上一世的遗憾和不舍都做了弥补,梦的最后是爷爷奶奶看着他成婚,在婚礼上,爷爷奶奶笑着看着自己,然后身影逐渐淡去,直至彻底消失。
心脏一阵颤栗,积蓄的情绪忽然爆发,他伸出手,痛苦地呼唤:“爷爷!奶奶!”
随即,双眼猛地睁开,柔光进入眼睛,入目是一个发须半白的陌生老人,和一个面容慈祥的陌生妇人,他们梳着发髻,此时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老人伸出颤巍巍的手想要触碰江衡脸颊,江衡有些无所适从,下意识想要避开,但只是稍稍用力,浑身上下就传来剧痛。
“嘶!”江衡倒吸一口凉气。
大脑飞速运转,他将所有的信息汇总,分析。
他现在确定,这里不再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世界,自己是太孙,且是一个并不强势的太孙,无论是棺外太监的交谈里,还是那灵位上“慈柔”的谥号,都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这所谓的太孙之位,并不能给来到这个世界的江衡哪怕一点的安全感,他尚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更何况先太孙极可能是被毒杀致死,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他不能相信任何人。
江厚民见孙儿眼神躲闪,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然后缓缓地收了回去,他神色复杂,深深地看了一眼江衡,然后缓缓站起了身,朝着门外走去。
江衡看着老人,老人身形有些佝偻,背向走出的几步显得无比的落寞与萧索,像极了病房中得知自己无药可治而心生绝望的爷爷。
一时间,记忆里的老人和面前这位老人身影重合,江衡眼角的泪水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呼唤了一声:“爷爷。”
他的喉咙沙哑,发出的声音极其细微,但在这安静的房屋中,还是被那老人捕捉到了。
江衡看见,老人的身子微微一颤,似乎佝偻的背影稍稍挺直了一些。
“好好休息。”老人只有一个字,但江衡听得出,老人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看着老人走出了门去,江衡脸上也终是露出了些许的笑意。
屋内还剩下一个妇人,江衡有些犯难,他可以认定刚才的老人是自己的爷爷,因为从之前知道的信息中,知道自己是太孙,并且似乎其中还有宫斗的阴谋所在,那么基本可以认定,自己尚存的亲人应当就是皇上,毕竟若是太子尚在的话,权谋斗争的核心怎么也不该是太孙和世子。
最大的可能是,太子早逝,自己顺位成为太孙。
可一旁的妇人他实在不敢确定究竟该如何称呼,他不敢贸然开口,更不敢多说,多说多错。
不过很快,门外匆匆走进三人来,算是短暂为自己解了围。
为首的手里挎着一个木箱,是个中年的男子,后面是两个小小的孩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另一个江衡认识,是在灵前救自己的小太监。
手持木箱的男子来至床前对着妇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待身边的妇人退至一旁,他才栖身跪下,伸出两指,搭在江衡的手腕上。
小姑娘在后面踮着脚伸着头满脸紧张地看着,小太监左臂缠着布条,打着夹板,看样子是受了伤。
“如何了?”妇人神色有些着急,催促着男子。
男子皱着眉头试了一会儿脸上满是喜色,他跪着换了个方向,对着那妇人道:“娘娘,真是奇迹啊,真是天佑我大新朝,天佑太孙殿下,太孙殿下已无大碍,只是气血两虚,近些日子可能会有些嗜睡,微臣开个方子,每日膳食滋补,一个月左右即可痊愈!”
妇人立刻也是松了一口气,欣喜地看着江衡。
江衡现在确定,要如何称呼面前这位妇人了。
“大侄子!”
不待江衡称呼,那站在后面的小姑娘却是先冲了过来,趴在床边,泪珠儿连成线地往下落。
江衡看着眼前众人的关切和发自内心的开心,他忽然觉得,似乎,自己的境况并不是糟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