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在做梦,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我做出这个离奇古怪的梦后不久后,我的外公,大舅家的二儿子,二舅家的大儿子相继在一年之内离开了人世。
1988年的时候,我家还没有电视。我也没看过类似《康熙王朝》的电影。那一晚,我梦境里出现了很多像《康熙王朝》电视剧里的人物穿着。
梦境里的人物,穿着各色的官服,跪在一座祠堂的地上,没有山呼万岁,留着长发辫子,穿着黑色的官袍,官袍上有山水,日出,仙鹤,小鹿,老虎。
我把这个离奇古怪的梦讲给八十三岁的外公听。外公听完我讲述的梦。哀叹一声,说:“唉!你舅舅,盖新房子时把老房子堂屋里的供台神厨拆了,祖宗供台神位拆不得,住了几代人的老房子,要拆了干什么。”
我的外公经常穿一身蓝布缝制的衣服,头戴黑布瓜皮帽,瓜皮帽外黑里红,衣服的纽扣是几个布疙瘩。外公心情好的时候,会唱上一两段山歌。
我经常听外公这样唱:“哎!……,山对山来么,崖对崖,蜜蜂采花么顺山来,蜜蜂采花为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外公经常问我,他能活多少岁,我随口说,85岁,外公听了很开心,外婆有时也会问我,她能活多少岁,我也是随口说,她能活85岁,外婆听了,也是笑得很开心。
那个时候,在我的认知范围内,85已经是很大的数字了,我还没有一百的概念,我还不会说,外公外婆要活长命百岁,我还不会用这样的话来取悦外公外婆。
我的外婆,春夏秋冬都在穿着一件厚厚实实的蓝布衣服,不是这件衣服厚实,是因为缝补上了太多的补丁,补丁摞补丁,大补丁套小补丁,太多的补丁,让外婆的衣服越来越厚实。
一件衣服承载着一家人记忆,因为有些补丁是从舅舅的衣服上剪下来,有些补丁是从舅妈的裤子上剪下的,有些补丁是从表姐的衣服上剪下的,有些是从表哥的衣服上剪下来的。
外婆的衣服除了补丁的针脚线是新的,其他的都是旧的。
我用这个梦,换来外婆的一个饭团。
粮食依然紧张,虽然舅舅在生产队当大队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村委会主任。外婆家每年都有三四个月要吃杂粮。麦面粑粑,包谷窝窝头,经常出现在外婆家的饭桌上。有那么一两个月,外婆家的粮食不够吃,外婆就会煮一大锅洋芋或是蚕豆充当全家人的饭食。
外婆在煮米的时候,时常会悄悄捏一个饭团,放到灶膛里烘烤熟了,再悄悄递给我,然后总要嘱咐一句:“悄悄拿着,回家去吃,别让你表姐,老表他们回来看见。”
我把烧熟的饭团在地上磕磕灶灰,卷起衣角兜着饭团,一溜烟跑出外婆家。有时不巧,刚出门,就撞见表姐割牛草回来。表姐会气愤地骂:“滚!滚回你家去,莫要再来。”
在那个粮食紧缺的年代,表姐对我的驱赶,像是她在麦田里驱赶一只偷了麦粒的麻雀。
有时,外婆也会把一个还没熟透的柿子放在火塘里烧给我吃。
柿子还是青皮的时候,是不能吃的,很酸涩难咽,咬一口,嘴里要难受一天。外婆在还未熟透的柿子上用小木棍戳几个小洞,然后把柿子放进火塘里烧。
柿子很快就冒出些白色的泡沫,等柿子不再冒泡沫时,这时,外婆就用火钳把烧好的柿子从火塘里夹出来,拿给我吃,吃着也就不再酸涩难咽。
外婆家大门外有一棵很高大的柿子树。有时,为了摘到一个成熟的红柿子要爬到很高的细枝上,如果稍有不慎,从树枝上掉下来,肯定一命呜呼。
有一次,我为了摘到一个红柿子,爬到了柿子树的树梢上,爬上去的时候看着天空不害怕,到下树的时候,看着树下面,就害怕了。
我的那个童年,为了一个水果,很可能就会要了一个人的命。
有一次,我去偷一家人家的梨,结果被那家人家的狗追着咬。
有一次我偷了村里一家人家的板栗,那家人家的男主人在板栗树下逮到我,他用带着刺球的板栗壳塞我的嘴。还有一次,我和我哥去偷村里一家人家的红薯。
种红薯地是山地,离村口还有一公里左右,我看到有两个人在村里的大路上狂奔,朝着山地的方向狂奔,一时三刻就挨近山脚,他俩骂着难听的话,我和我哥迅疾钻进山林,下潜到山涧箐底的密林里躲着。很快就有些石头和土块密集地打向箐底,我和我哥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个。
村里有一个男人海口,他可以一口气吃掉60个柿子,如果用一根绣花针穿起来,他一口气吃掉的柿子,剥下的皮,能把一根绣花针穿满。熟透的柿子,皮薄如蝉翼
现在很少有人再吃柿子,更没有人上树摘柿子吃,村里仅有的两三棵柿子树,每年冬天,红色的柿子挂满枝头,熟透的柿子要么掉落一地,要么被一些小鸟啄食。好多人家有自己的果园,每年都会有好多果子烂在果树上,或是烂在果树下。
一年后的1989年,我的外公死于最寻常的痢疾,几乎没有打针吃药。
外公不在的时候,大人们往他的嘴里放进了几枚一分两分的镍币。外婆在大门口大声恸哭着报丧,村里人听到外婆恸哭,知道是外公不在了,陆陆续续来到舅舅家里帮忙。十几年后,外婆过世,没有一人为她哭着报丧。
外婆的死是一个迷,可以说是自然老死,也可以说是饿死。
村里的老人,偶尔会愤慨地和我说:“你外婆,多爱干净的一个人,家里的锅碗瓢盆,被她拿芡草擦了多亮堂,多干净。你外婆,太可怜了,在她死之前的那半把年,那个青皮柿子,苦涩嘬嘴,掉到地上,猪都不吃,她从地上捡起来就放进嘴里嚼,是太饿啦。”
村里人还说:“你舅母倒是一个好人,你外婆被关在一个房间里,趁你表嫂出门干活时,你舅母悄悄从门头外的玻璃窗户,把饭装进一个塑料袋里,用一根棍子挑进给你外婆吃,后来被你表嫂知道,你舅母还被你表嫂骂。你外婆这一辈子,没受你舅母的气,却受了你表嫂的罪。”
小时候,我经常听到外婆咒骂舅妈:“你这个二幺老太。”意为蠢笨憨傻。舅妈从来不回嘴,只是轻微地嗯嗯两声。舅妈只有在大表哥死的时候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除此,我很少听到舅妈讲过话。
姐姐告诉我,外婆实在是饿了,她到她小女儿家,我的母亲家里吃了几天饭,就被我母亲赶到舅舅家。
舅舅家小表哥结婚后,家里的大小事务就由表嫂一手操持,舅妈经常挨表嫂骂,不敢说好歹,舅舅自身难保只得讨好表嫂,附和着表嫂对付外婆和舅妈。
外公的丧事算是在村里办得很隆重的一家,事后就有村里人议论,活着的时候不尽孝,人死了,摆出这么大个场面,有什么意义,活人做给活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