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王储哥哥兼丈夫,又没能成功怀上遗腹子的苏蒂,面对哥哥留下的权力真空和不确定的未来)
极乐宫里第一次弥漫着没药的苦涩和安息香的沉郁气息。
唯一寄予厚望的嫡子英年早逝,给法老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一向身强体壮从不生病的他终于病倒了。
苏蒂待在极乐宫,衣不解带奉汤侍药。直到父王终于昏昏睡去,她坐在床边,凝视他的面容。
他那股不怒而威,令人不敢仰视的王者之风消散了。她第一次意识到父王也只是一个老去的凡人,两鬓和胡茬都斑白了,额头眼角的皱纹如刀劈斧凿般深刻,躯体肌肉也松弛了好些,刻划着常年征战的累累伤痕。
上下两地,南北臣邦,他还能以铁腕控御它们多久?
阿蒙摩斯哥哥若在,眼下便该是双王联袂执政,逐步交班之时。但是他中道摧折,再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从血统到能力,拥有百分百继承王位的资格。
国不可一日无君。阿蒙摩斯哥哥之后,血缘上离王位最近的该是庶长兄图特摩斯王子。但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闺苑里泡胀的苍白毒蜥!
也许王族唯一的男嗣,军妓之子大祭司拉莫斯也有望问鼎。但她很清楚三大军团不会支持他,否则神妾的政变就不至于一败涂地。
要是父王愿意,也未尝不可援用捷瑟卡拉先王传位于自己的先例,把王位再传于普塔军团的年轻主帅彭尼赫培。但当年父王是踏着十年征战的赫赫功业才登上王位,这些年他和阿蒙摩斯哥哥已经几近征服了所有能征服的疆域,彭尼赫培在他们光芒笼罩下要想积累足够的威望,恐怕还得拍马再赶十年。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王储印戒,绿宝石的光芒折射着她的眼眸。她仿佛被灼痛了一下,用右手覆住印戒。但那冰冷的火焰却似乎透过掌心延烧起来,令她浑身发热又发冷,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栗。
倘若自己是男孩,如今就是埃及无可置疑的储君。但她偏偏是个女孩,再高贵的神妾和两地女主,也只能等待作为一顶彰显神恩的冠冕,一具延续圣血的容器,被交付给某个最终确定的继承者手中。
只有阿蒙配得上让她甘愿接受这样的命运。
法老的脸颊抽搐了几下,呻吟了一声。她扯断思绪,伸手握住了他宽厚的手掌。
“父王,我在这里。”
她戒圈的锐利豁口硌着法老的手指。法老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女儿一眼,目光扫过印戒,长叹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她在床边跪下来,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哽咽道:“父王,您要节哀保重……女儿只有您了。”
法老的拇指抹过她温热的泪水,在她脸颊上留下剑茧粗糙的触感。她伏在他枕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胸腔里震荡:
“可惜,你要是个儿子……我也就不至于太伤心了。”
“父王,您先好起来再说这些。我叫御膳房煮了黄麻碎牛奶鹰嘴豆汤,您要喝点吗?”
法老挣扎着起身,苏蒂连忙搀扶他靠坐在床头。侍女试毒后跪在床边,把膳汤金盘举过头顶。苏蒂亲手用银勺喂到他口中。
“你说的对,我得多争取些时间……”法老闭着眼睛叹息,“玛亚特秩序……绝不能倒。”
这时,宦官在门外尖声通报:“陛下,诸位妃嫔前来问安。”
“说我知道了。叫她们回去。”法老连眼皮都未抬。
“父王,北方诸岛昨天送来国书,因为新王米诺斯继位,他们希望送新王的大女儿前来埃及以续盟好,并且接阿德亚王妃归国。他们希望埃及为此允诺北方诸岛在以铜锭换努比亚黄金中的优先权。”
法老咳嗽了两声,勉力说:“叫他们加钱。嫁妆3000塔兰特铜锭,海船5艘,水手100名,少了免谈。告诉他们,铜锭的质量不能低于阿拉西亚的铜锭。”
他对阿德亚王妃能否归国绝口不提。
因为曾经支援过埃及的复国之战,又没有直接领土之争,北方诸岛在埃及对各国的序列中,一向拥有超然待遇,阿德亚王妃在后宫的地位一直仅次于王后。即便如此,父王对这桩联姻的兴趣,也不过在于那些足够重铸一个军团矛头的铜锭而已。
而她自己手中的笔、腰间的剑、头上的冠冕、身体里的血,又将是哪个男人觊觎的嫁妆?
“我去传话。”苏蒂说,起身走出房门。
等在谒见厅里的莺莺燕燕都有些花容惨淡,连身上的珠宝都仿佛褪了色。如果法老驾崩,她们就会被送去宓维离宫了此一生——这里的墓穴起码更宽敞华丽一些。
“父王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正在休息,不便打扰。大家的心意他已经知道了,请回吧。”
叙利亚王妾曼奴薇泪光莹莹:“殿下,我可以进去见见陛下吗?我连夜给陛下缝了安神的香囊……”
“放着吧。”
“那我可以回家吗?”刚刚被送到埃及的米坦尼公主怯生生地问。她才十三岁,原本预定要成为阿蒙摩斯的王妃。
苏蒂摇了摇头。
阿德亚王妃曾经黑葡萄般的眼睛已经蒙上了抹不去的疲惫,孔雀石眼线在眼尾皱纹间掉粉。她一定已经见过故国来使,此刻满眼期待地望着自己,苏蒂只好无言地转身回去。
法老已经躺下了,闭着眼睛,鼻息沉重。苏蒂用手帕拭去他额头上虚凉的汗珠,却蓦地怔住。
那是阿蒙以前给她的手帕,一角用金丝绣着一枝芦苇,是他名字的第一个符号。后来她又叫女奴绣了自己名字的第一个符号——哈托尔女神的牛角,把芦苇围在中间。
她怔怔地捏着手帕,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佛还带着那一夜冰凉的剑气。
“不是给你擦眼泪,是给你擦剑柄的,免得沾血打滑……”
那柄剑如今插在她腹中拧转。她慢慢贴着床柱蹲坐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双肩发抖,手帕蒙着脸,无声地哭泣起来。
对不起,我的爱人。你留给我的眼泪太多,只能用它擦了。
法老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别哭了,孩子。我也只有你了……”
苏蒂抱住他的臂弯,哭得更厉害了。
“好了好了,不要伤了身体……”法老给她擦着眼泪,“要是……你已经有孩子的话……”
苏蒂猛地抬起头来。
他们已经融合为一,如果她真的能够生下他的儿子,那她就不用再担心自己和埃及的未来命运。
她将成为无可争辩的摄政王太后。
摄政王太后似乎是王族女儿们的宿命。“反抗者”塞肯内拉王战死沙场之后,他的母亲泰提谢丽王太后鼎定大局,扛住了希克索斯王朝的疯狂进攻,逼得他们坐下来和谈,新王国的一星火种,因她得以保留,后世称她为“王国的母亲”。
瓦捷凯帕尔拉王光复国家未竟又战死,希克索斯王朝几乎反攻成功,又是他的母亲艾荷泰普王太后联合北方诸岛舰队从后偷袭,又回击突袭王城的努比亚人,稳住了局势,等待次子涅布佩赫泰拉王成长为最伟大的“解放者”。三枚金树蜂勋章,是她功业的最高证明。
在涅布佩赫泰拉王英年早逝之后,国内的希克索斯余孽趁机兴风作浪,又是妮菲泰丽王太后平定了叛乱,辅佐幼子捷瑟卡拉王将埃及带入盛世,以至于人民相信她去世后升天为神,永远护佑王城。
这些王族旧事她早已倒背如流,但如今似乎显示出神谕般的意义。
她会如这些伟大的女性先祖一样,把悲痛的泪水酿成战酒,用本该拥抱丈夫的双臂支撑埃及两地。
在那之后她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泽,开始好好吃饭睡觉,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一切,好像捧着个珍贵无比的琉璃花瓶。
茜塔夫人和身边的侍女们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心存希望又暗暗担忧。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潮信该来的日期已经超了好几天,她的亚麻布还是纯白干净。
苏蒂的脸色都红润了些,说话也开始有了高兴的语调。
森穆特知道她破局的唯一希望在于真的怀孕。每当他想到她这个期盼的依据所在,心里就痛苦得想杀人,但他夜夜祈祷神明真的赐给她一个儿子,为此他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换。
苏蒂在前殿谒见厅接见北方诸岛的使臣。
“卡玛瑞斯大人,希望您满意这里的招待。”她用流利的阿卡德语(当时周边国家外交语言)说,“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您的侄孙辛涅布是我多年好友,看到您我也感到格外亲近。”
卡玛瑞斯同阿德亚王妃一样有着一头夹杂银丝的卷曲黑发,拧成一股一股披在肩上,穿着形制与埃及类似却染成深红色、镶以黑边的及膝斜襟裙,碧绿的眼睛和辛涅布很像。
“殿下,贵我两国友谊源远流长,但现今我似乎感到,我国的诚意没有得到贵国严肃对待——我奉敝国国王的旨意而来,认为此事该由贵国陛下亲自出面商议。”
“我完全理解您的顾虑,跟您说话的是埃及王室公主、主神之妻、两地女主,当年订立盟约的艾荷泰普王太后唯一的直系后嗣。此事父王已经授权我负责。”
“联姻提议原本是将我王之女嫁给贵国王储的,但我到达王城才听说王储殿下遭遇不幸的消息,对贵国和您本人的悲痛,敝国深表遗憾和同情。”
苏蒂抬眸望向远方,旋即收回目光:“王位可以更迭,但埃及是永恒的。”
卡玛瑞斯的目光明显有了敬意:“贵国关于嫁妆的意见,我认为过于苛刻,战败国的条款不应适用于盟友。”
“如果只把这看作一次性交易的话,我也同意您的看法。”苏蒂笑了笑,“但优先权是长期的。”
“多少年?”
“阿拉西亚的铜矿质地优于贵国,如果要确保贵国的优先权,埃及将付出更多的代价去冶炼。”她的手指敲打着狮头扶手,“到底会多出多少,目前尚未知。如果贵国接受关于铜锭的要求,我想臣工们很快就能推算出来。”
“殿下实在太过精明了。”卡玛瑞斯叹道,“但海船和水手的要求,超出了当年盟约关于陆地归属埃及,海洋归属北方诸岛,双方永不逾越的约定。”
“父王知道更北的迈锡尼多次滋扰克诺索斯。当年贵国派遣舰队支援我国的功绩永刻史册,如果贵国有需要,我国愿意守望相助。”苏蒂毫不让步,“但我国没有海船,战车再快也跨不过大绿海,所以这是履行盟约所必须的。”
卡玛瑞斯无奈地笑了:“那么阿德亚王妃……”
苏蒂脸色忽然一变,左手拇指紧紧掐住印戒的豁口,直到割破皮肤。她缓缓呼气,表情平复下来,轻声说:
“如果我是贵国陛下,我也会希望自己的姐姐回到故国。王妃为北方诸岛,为埃及都尽了自己的职责。假如贵国愿意派遣一组造船工匠停留埃及一段时间,教授我国工匠海船龙骨建造的话,阿德亚王妃就将带着努比亚的黄金和埃及的问候,回到克诺索斯去。”
卡玛瑞斯举起双手,屈膝为礼:“殿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想为敝国国王求娶您为王后。”
苏蒂笑了笑:“那贵国得拿得出聘礼。”
九弓为礼,两地为聘。阿蒙曾戏言的聘礼,这世上再也没有哪个男人出得起。
一直到卡玛瑞斯退下,她才起身走出谒见厅。她走得很慢,好像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一样。
终于回到结绿宫后,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面,展开裙摆。
亚麻布浸透了点点殷红。
神明拒绝了她绝望的祈求,潮信延迟,只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已。
她紧紧咬着嘴唇,免得再次痛哭失声。她打开自己的衣箱,用发抖的双手找出一条旧裙子,撕作一条一条,换下染血的亚麻布,在烛火上点燃。
吞噬了她最后希望的亚麻布被火焰吞噬,她的黑眸映照着赤红的火焰,又渐渐被泪水漫过。
历史小贴士:古埃及极盛时期,仗着有钱有兵,娶外国公主根本不给聘礼,反而要对方出巨额嫁妆,而且像法老对阿德亚王妃封妃都算给面子了,有的外国公主甚至连头衔都没有,等同歌舞姬
阿拉西亚是今天的塞浦路斯,出产周边各国最好的铜矿。
被埃及称为“北方诸岛”的米诺斯文明主要出口产品是青铜、橄榄油、葡萄酒、番红花。在女王去世后不久,被近邻迈锡尼王国灭亡。
图特摩斯一世某行宫有一幅壁画绘制有与米诺斯文明完全一致的“跳牛图”,被考古学家视为可能娶过米诺斯公主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