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时已进戌,
花街上亮起了灯盏,从街头一气亮彻到街尾,集市的喧嚣与繁华,由此蔓延开来,人群熙攘交错,给予了此间,无穷的活力与生机。
石板上的烤肉滋滋作响,油脂滴落在火红的鹅卵石上,腾起混着香料的白烟。皮囊里的冷酸奶晃出细碎泡沫,酸香裹挟着阳光晒透的羊皮味,钻进白槿宜挺翘的鼻尖。
“真香呐。”少女深吸一口气,目光锁定在一处酒水摊。摊主正将闷了整月的酒液倒入木桶,带着戈壁阳光炙烤的浓香瞬间四溢,甜腥味儿顺着木缝钻出来,如同裹挟着沙砾的戈壁热风,这是乃蛮人摊位特有的气息。
十几年前,北境便聚了不少乃蛮人。这些马背上的族群,即便与武朝时有冲突,却从未中断互市的驼铃。
拿这条花街来说,北段的铺子挂的都是绸缎灯笼,说的都是汉话,到了南段则开始支起毡帐,叫卖声更像马靴碾过碎石,比汉家的温宜更带着筋骨。
白槿宜向来偏爱这类不合规矩的热闹,她总觉得家里的一切都带着陈旧味儿,连房里的茉莉花都开得比集市上的少三分野气。白夫人与白老爷却不喜这些,故而府里甚少采买。
少女一旦胃口大开,便只得自掏腰包,叫丫鬟跑到集市中的某家铺子给她弄来。但更多时候,她宁愿自己扮成公子哥儿,将这些事情亲历亲为,吃喝的同时,况又兼具了玩乐。
按规矩,未出阁的姑娘夜里上街不合礼法,因此白槿宜总得扮作男装方能出门。今晚亦是如此,为了行动方便,少女熟稔地换上男装,并将头发高高扎起,梳成一个男髻。足下则蹬了一双男子穿的薄底快靴,摒弃了原本的丝履,这样一来,她便能够像马驹儿一样,欢快的跑跳。
“真臭。”
寸心缀在她身后,帽子歪得快遮住眼睛,因为视线受阻,刚才避让行人的时候,她差点踩到马粪。
“公子啊,您可真是富身子穷眼睛。府里的东西,随便拿出几样,都能买这半个摊子,怎么到了您这就全都成了九九成的稀罕物了......”她一边夸张的跳脚,一边嘀咕。
因着主仆都换了男装,她也改了称呼,刻意粗着嗓子。
“磨蹭什么呐,本公子真是纳闷,你好像不是第一次跟我出来了吧,怎么脚力总也不见长。”白槿宜头也不回的说。
“咱可比不了您,您那两条大仙鹤腿又细又长,一步顶我两步,光是腿长也就算了,气还足,光是气足就算了,偏偏筋骨又结实,走几里路喘都不喘,简直比骡子还耐造....”
寸心仰头望着她的背影,故意拖长尾音。
‘说什么?’
白槿宜猛地刹住身型,头一回,将扇子横架在寸心颈上,那扇子是从张一夫那顺的,上面似乎还带着他那段似是而非的风流气息,此刻却被她握成了封喉的利刃,杀气纵横。
‘呃,我是说,您龙精虎猛,龙马精神,天赋异禀,生来就不是凡人,而咱只是肉体凡胎,又哪敢跟皓月争辉...’
寸心打了个激灵,赶紧赔笑。
“有嚼舌头的力气,不如留着赶路。”白槿宜哼了一声,手持折扇,将寸心帽子扶正。
“这儿离南段不过百步,你当乃蛮人的套马杆是摆设?”她忽然凑近,压低嗓音。
“若是一时兴起,把你盯上,保不齐就得给人家抓去,作小蛮婆子。”
‘蛮婆子也没啥不好。’寸心心里害怕,嘴上却不服输。
“无非是洗衣做饭,吃喝拉撒,每天还能喝酸奶,吃烤肉,一样过日子。”
“呐呐,你这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白槿宜瞥了她一眼,语带嫌弃。
“蛮族人居无定所,从小便长养在风霜里。不说男人,即便是女子,也得要身强体壮,您瞧那些蛮族的女人,单手拎半扇羊肉跟玩似的,脚步落下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再瞧瞧你,你这副小身板儿,从头加到脚趾头,顶多也就两包草料重,风大一点儿,都能给你吹跑,还想学蛮人过日子?”
白槿宜猛地伸出手,将小丫鬟往自己身前一拉,手中折扇顺势轻挑,精准地勾起了她的下颌,‘还是本公子仁义,明知你力弱,却依然把你留在身边,呦,瞧这气鼓鼓的小嘴,比花街最甜的沙枣蜜还招人稀罕,真要是丢了,往后本公子上哪儿找这么个妙人儿解闷儿?”
“您再这么说,咱就站在原地不走了!”小丫鬟嘴上这么说,身子却忍不住往她那边靠了靠。
眼前人穿着男装,露出的脖颈却比新雪还白净。那双明眸映着灯火,眼尾一挑,既带着几分侠士的英气,又有几分浪荡公子的不羁。
寸心不由得心神恍惚,只觉得此刻小姐这扮相,比戏台上反串的武生还要晃眼,看着白槿宜腰间晃动的玉佩穗子,她咬了咬嘴唇,终于轻声开口:“公子的心气儿比城墙还高,上午刚应付完那些个男宾,又被老爷捋了一顿,这会儿就有精神逛夜市?
白槿宜甩了甩衣袖,故意把步子迈得格外轻快:“那又何足挂齿,天大的事,只要本公子不放在心上,便都不算一回事。”
“倒是你,方才在二门望风时,被晴翠盯得脖子都僵了吧?”
“能不僵吗!”寸心小跑着跟上,帽檐压得低低的,生怕撞见熟面孔,“若被夫人瞅见您偷溜出来,明早老爷指定又要赏您一顿竹笋炒肉。”
“那样反而痛快。”白槿宜忽然停步,转身时袖摆带起一阵风。“倒省得我费心哄他消气。”
‘您就不怕老爷气坏身子?’寸心犹豫了一下,又道。
‘不怕。’闻言,白槿宜直接想也不想,回复道。
‘老爷子身体好着呢,你没听见他骂我时那气口儿,炸雷一样!都快赶上花脸开嗓儿了。’
一语说罢,她再次牵起寸心的小手,声音里满是雀跃:“走!去北街换铜铃铛!旧的那对闷声闷气,配不上我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