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穿过明显多了几分敬畏和探究目光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的汗臭、血腥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更加浓烈。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像无数根细小的、带着倒钩的针,刺入皮肤,带来微麻的刺痛感。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的惊奇、嫉妒、贪婪,以及隐藏更深的、如同秃鹫等待腐肉般的恶意。
黑石镇,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弱肉强食,毫不掩饰。你展露獠牙,或许能吓退豺狼,但必然会引来更凶猛的虎豹。
他走到那个光线昏暗、勉强能隔绝部分噪音的角落。阴影如同保护色,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
“回来了!”萧战几乎是立刻迎了上来,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陆野身上的血污和并不明显的伤口,最后定格在陆野沉静却难掩疲惫的眼睛上。他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那蛇哥看你的眼神不对劲,像盯上猎物的毒蛇。”
“他盯上你了,而且是带着杀意的那种。”萧战的判断精准而冰冷,这是侦察兵生涯烙印在他骨子里的直觉。
一直蜷缩在萧战身后的陆骁,像只受惊的小兽,在看到陆野身影的刹那,紧绷的小脸瞬间松弛下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迅速氤氲起一层水汽。他怯生生地从萧战腿后探出小脑袋,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小手死死抓住了陆野沾满暗红色血污和灰黑色沙土的裤腿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在这个冰冷残酷世界里唯一的浮木。
“哥……”细弱蚊蚋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浓浓的依赖。
陆野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那股因为厮杀而涌起的暴戾之气,悄然消散了几分。他抬起手,想拍拍弟弟的脑袋,却看到自己手上同样沾满了别人的血和自己的汗,顿了顿,最终用手背轻轻蹭了蹭陆骁柔软的头发,动作尽可能轻柔。
“没事了,阿骁,哥回来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沉稳。
安抚好弟弟,他才转向萧战,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经历生死搏杀、此刻被毒蛇盯上的不是他自己。“意料之中。”他淡淡地说道,语气不起波澜,似乎早已预见。
在踏入那个铁笼之前,他就明白,胜利只是开始,更大的麻烦会接踵而至。蛇哥这种地头蛇,绝不会容忍一个不受控制的强者在他的地盘上随意攫取利益。
他从怀里掏出那沓沉甸甸、散发着浓烈汗臭、烟草和铜臭混合气味的钞票,毫不犹豫地塞进萧战手里。那粗糙的纸张边缘甚至有些割手,上面沾染的污渍记录着它们在底层黑暗中流转的痕迹,每一张都仿佛浸透了绝望和贪婪。
“你拿着,清点一下。然后,看好阿骁,一步都不要离开。”陆野的语气不容置疑。这笔钱,是他用命换来的,是他们兄弟俩逃离这片冰封地狱的希望火种,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萧战接过那沓厚实的钞票,入手沉重,他快速捻了捻,凭借经验估算了一下厚度,眉头皱得更紧了。“大概一万出头,比预想的多一点,看来你赢得太干脆,爆了个小冷门。”他顿了顿,眼神凝重地看着陆野,“你还要打?刚那一下子,你用了杀招,看着轻松写意,但对体能和精神的瞬间消耗极大,你现在还能剩多少力气?而且,你胳膊上的伤口……”
他注意到陆野左臂上有一道之前被铁牛的蛮力擦伤的口子,虽然不深,但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一点伤势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不够。”陆野的回答言简意赅,斩钉截铁。他的目光掠过那沓钱,眼神深邃,“这点钱,只够我们在这里多苟延残喘几天,买几张离开雪原的车票都不够。更别说,打听‘宏图’那两个字的消息,需要多少代价。”
“宏图”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那是养母临终前反复念叨的名字,是仇恨的根源,是他活下去的支撑。
“而且,”陆野的视线转向铁笼的方向,虽然看不到蛇哥的身影,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阴冷的、如同附骨之疽的视线从未真正离开,“我不打,麻烦只会更快找上门。蛇哥不会放过我的。只有继续打,赢得更狠,更强,才能暂时震慑住这些鬣狗,为我们争取喘息的时间和离开的机会。”
他需要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在这片黑暗丛林里,划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暂时的安全区。用鲜血和拳头,换取生存的权利。
……
与此同时,角斗场后台,一间充斥着浓烈烟味、汗味和劣质酒精味道的破旧房间里。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潮湿发霉的砖块,唯一的灯泡忽明忽暗,在地上投下摇曳不定的人影。
蛇哥翘着二郎腿,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破沙发上,沙发的海绵已经塌陷,露出里面肮脏的弹簧。他手指间夹着一支冒着袅袅青烟的雪茄,烟灰已经积了很长一截,却浑然不顾。他脸上挂着阴冷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笑意,细长的眼睛眯着,像是在回味猎物落网前的挣扎。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精瘦、浑身肌肉虬结的男人。男人**着上身,露出满是狰狞伤疤的胸膛和后背,眼神如同饿了三天的野狗,闪烁着凶狠而疯狂的光芒。他正用一块脏兮兮的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关节上的老茧和新添的血痕。
“疯狗,”蛇哥吐出一个浓重的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毫不掩饰的恶意,“下一场,该你上场活动活动筋骨了。”
被叫做“疯狗”的男人停下擦拭的动作,抬起头,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残忍的笑容,几颗黄黑的牙齿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瘆人。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因为兴奋而变得干裂的嘴唇,发出“嘶嘶”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蛇哥,您就瞧好吧!”疯狗的声音沙哑而亢奋,“保证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小子,知道咱们黑石镇的‘规矩’!我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规矩?”蛇哥嗤笑一声,将雪茄在布满污渍的烟灰缸里用力碾灭,火星四溅。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细长的毒蛇眼死死盯住疯狗,烟雾散去,露出他脸上毫不掩饰的贪婪和狠毒,“老子要的不是规矩!老子要他跪下!懂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暴戾:“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穷山沟里钻出来的杂种,凭着两下子庄稼把式,就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还想拿着老子的钱,拍拍屁股走人?!”
蛇哥猛地一拍沙发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桌上的空酒瓶都晃了晃。
“老子要你,打断他一条腿!至少一条!”蛇哥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要他以后,像条真正的狗一样,跪在地上,摇着尾巴,给老子在这儿打拳!打到死为止!他不是能打吗?老子就让他打一辈子!把他的骨头渣子都榨干净!”
他要把陆野变成他最赚钱的摇钱树,一个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只能在铁笼里流血供人取乐的奴隶!
疯狗听到“打断腿”三个字,眼神瞬间变得更加狂热和嗜血,他兴奋地搓着手,发出嘿嘿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连连点头哈腰:“明白!蛇哥!您就放心吧!保证办得漂漂亮亮!我先跟他玩玩,让他知道什么叫绝望,然后再……嘿嘿,咔嚓一声!保证干脆利落!”
他甚至做了一个拧断骨头的手势,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蛇哥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靠回沙发,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阴冷的笑意,只是眼底的狠毒,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挥了挥手:“去准备吧,别让外面的赌狗们等急了。”
疯狗咧着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步伐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和急不可耐。
房间里只剩下蛇哥一人,他重新点燃一支雪茄,深深吸了一口,在烟雾缭绕中,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新人?天才?呵,在黑石镇,只有死掉的天才,和听话的狗。
……
仅仅过了不到十分钟,就在陆野抓紧时间调整呼吸、试图恢复一点体力的时候,萧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角落。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眼神里带着一丝急切。
“打听清楚了。”他凑到陆野耳边,声音压得比蚊子哼哼也大不了多少,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下一场,蛇哥果然没安好心,安排了他的头号打手,外号‘疯狗’。”
“这家伙在黑石镇凶名赫赫,是蛇哥手底下最狠的爪牙。据说至少有七八条人命案底,但都被蛇哥压下去了。打法极其疯狂,完全是不要命的风格,而且下手极黑,专攻要害,据说曾经有两个人是被他活活咬断喉咙死的!”萧战快速地说着,每一个字都透着危险的气息。
陆野面色不变,只是那双如同寒潭般的眸子,更冷了几分。活活咬死?疯狗……果然人如其名。
萧战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继续道,声音更低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刚才出去,不止是清点钱。我找到了一个以前被疯狗打断了腿、现在在场子外面捡垃圾活命的瘸子。那家伙恨透了疯狗和蛇哥。”
萧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给了他五十块钱,又给了他半包烟,那家伙就把疯狗的老底都告诉我了。”
“疯狗不是真的疯,至少不完全是。很多时候,他的疯狂是装出来的,用来恐吓对手,扰乱对方心神。他真正的杀手锏是力量和近身缠斗的狠辣。”
“最关键的是,”萧战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疯狗的左腿膝盖有旧伤!是很久以前一次火并留下的,当时骨头都裂了,虽然养好了,但一直没利索。平时他掩饰得很好,甚至会故意做出一些瘸腿的假动作迷惑人。但只要发力过猛,或者被攻击的角度刁钻,他的左腿膝盖绝对会有反应!那瘸子说,他亲眼见过疯狗在一次打斗中,被人踢中左膝后,瞬间倒地惨叫!”
萧战紧紧盯着陆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他最大的破绽!疯狗打法大开大合,看似疯狂,实则很依赖腿部的爆发力和支撑力。废了他那条伤腿,他的威胁至少降低七成!”
陆野漆黑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左腿膝盖,旧伤。
他像一头准备狩猎的孤狼,将这个致命的信息牢牢刻印在脑海深处。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低头,看了看依旧紧紧抓着自己衣角不放的陆骁。弟弟的大眼睛里,茫然和恐惧交织着,似乎隐约察觉到了哥哥即将再次面临巨大的危险,小手抓得更紧了,指尖微微颤抖。
陆野心中一软,轻轻掰开陆骁的手指,将那只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阿骁,别怕。在这里等我,哥很快就回来。”
就在这时,场中那个穿着浮夸、嗓门洪亮的胖子主持人,再次跳上了简陋的主持台,拿起那只接触不良、时不时发出刺耳杂音的麦克风,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声音带着刻意煽动起来的狂热:
“各位!各位!安静!安静一下!”
“刚才的开胃菜,是不是还不够过瘾?!是不是觉得不够刺激?!”
“别急!真正的大餐,现在才要开始!”
“接下来!将由我们黑石镇地下角斗场的不败传说!凶名昭著!令所有对手闻风丧胆的——‘疯狗’!!”
主持人的声音拖长,充满了蛊惑性。
“疯狗”的名字一出,整个破旧厂房瞬间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爆发出比之前陆野对阵铁牛时更加狂热、更加歇斯底里的吼叫和尖啸!
“疯狗!!疯狗!!咬死他!!”
“弄死那个外地仔!让他知道黑石镇谁说了算!”
“疯狗!老子这次把我老婆本都押你了!打断他的腿!!”
“疯狗!疯狗!!”
在如同海啸般汹涌的声浪中,疯狗在一群同样凶悍的跟班簇拥下,如同王者般,昂首阔步地走向铁笼。他**的上身肌肉贲张,伤疤纵横,脸上带着癫狂而嗜血的笑容。他刻意地、极其轻微地跛了一下左脚,随即又恢复正常,然后朝着四周疯狂挥舞着手臂,做出各种极具侮辱性和挑衅意味的动作,甚至朝着某个方向吐了口浓痰,引得人群的尖叫和咒骂声更加刺耳,气氛被推向了**!
而主持人,则将手指向了另一边,阴影中的角落。
“而他的对手!就是刚刚以雷霆之势,两招KO铁牛!让我们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新人——陆——野!!”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陆野身上。
陆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汗水、灰尘、铁锈和无数人贪婪欲望的污浊空气,此刻却让他因为失血和疲惫而有些发沉的大脑,变得无比清醒。
他最后看了陆骁一眼,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祈求,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
然后,他毅然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犹豫,迎着那无数道或好奇、或轻蔑、或期待、或恶毒的目光,一步一步,沉稳地、坚定地,再次走向那个锈迹斑斑、沾满了无数失败者血污的钢铁囚笼。
萧战看着他略显单薄、却挺拔如松的背影,手指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无声地握紧,指节泛白。
这一战,比上一场凶险十倍。
不仅仅是因为疯狗比铁牛更强、更狠、更残忍。
更是因为,这背后,站着一条真正想要他命的毒蛇——蛇哥。
蛇哥的杀意,疯狗的残忍,全场的敌意,还有那唯一的生机——隐藏的旧伤。
陆野的身影,消失在铁笼那黑洞般的入口处。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重重锁死。
如同命运的铡刀,轰然落下。
新的血战,狩猎与被狩猎的游戏,在震耳欲聋的嘶吼声中,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