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了,光从枯叶的缝隙里投射下来,将杂草、坑洼、枯叶都照出色彩。
小辇碾过淤水、淤泥,在枯林古道上印出极深的轱辘印。落在顶盖上的风铃在风声里响起,清脆、连续,似敲打在心里。
“主子,为何要将他们的孩子还给他们呢?”拉住辔头的人侧身,面纱遮住容颜。
辇中人稍掀帘,光由此瞧向暗淡的内里,照亮那朱唇。她伸出手来,指甲通透如玉,肌肤温润如凝脂:“不过是一个孩子,何须留下她的命。”
“主子不担心日后若是她得知这其中缘由,记恨在心吗?”她担忧。
云姑娘伸手去抓空气里的尘埃,欲撷住什么:“她该恨我什么?恨我救了她的母亲、恨我点醒她的父亲?若她想恨,那就恨吧。我不想一个刚出生的花朵儿,还未能迎过阳光、听过风声就从此枯萎。”
她不言了。
“你是不是还想问,若清风不能救下尹若、周名的话我会怎么处理他们的孩子吧?”帘下,她露出微微的笑,“傻丫头。清风怎么会救不下他们呢?这场棋,我心底知晓的,这是必输之局。”光在的她的眼角破碎了,“走罢,我想听长安的钟鼓声了。”
她颔首,归去。
*
前几日的风雨将尘埃都洗涤得干净。
一辆马车、两个睡在车内的人、光、风、声慢慢地唤醒昏迷的二人。
“我们是在哪里?”周名揉头问。
“不知道。”她也揉头。
二人同时掀开挂帘四处探,车外近处是阳光、青山、泥道,远方是池塘边的芦苇、田野里的竹蜻蜓。四周没有酉山的人,他们心里安稳了,相互对视。
“你的脸?”
他们同时惊诧于对方容貌的改变。初瞧,怎么都不似他们本来样貌,可若细看,仍可见他们的眉眼。
二人心里疑惑,可更多的是欣喜。
“我们成功了?”尹若不可置信,眼眶湿润。
周名欣喜点头:“酉山的人都不在,我们没被带去酉山!”
“是清风公子,他救了我们!”
尹若抓到了那封搁置在一旁的信。她亲眼见过清风公子的字迹,遒劲、锋利,其上还写有“清风”二字。
“是我们赢了!我们赢了……”他注视她的容颜,忍不住将她抱入怀中。
尹若也一把扑入周名的怀中,热泪滚烫:“我们赢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周名饱含热泪,紧紧地拥住怀中枯瘦的人。她的每一寸气息、温热,他都不愿再错过。
“对,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等二人情绪平稳后,才仔细打量车内,有她从长安带来的布裹,还算多的盘缠。
他们打开那封信,可见其中内容,却是一首不知为何的新句:
《春茶》
天生枯树本根生,怎奈人定择茶花;
春茶囚人拢千山,秋叶枯人落风凉;
怎笑风有嗤人意,巧弄雨落断根去;
夏花且语昨日情,冬雪却言明日新。
春笑痴人,秋言新茶,风闻沉疴,雨洗锈铅。
如是空尘,等风,无哀、无忧、无愁,
如是天穹,等风,有烟,有雨,有云,
风至,人至,一杯春茶。
时去,人去,一场新雨。
二人合上信封,目光炙热且湿润。恰如这首新句,一杯春茶,一场新雨,如是往事,易是新生。
“谢谢,清风兄。”
“谢谢,清风公子。”
二人在心里默念,心照不宣。
孩童的哭泣声忽地打破了二人的宁静。二人心底一震,立刻掀帘寻声音的来处。不必想,那是他们的孩子,她回来了。于是,风里、古道上、枯树旁,三人放声哭泣着,他们紧紧相拥,怎也不愿放开。
尹清被二人围得极紧,她隐约地记得他们的话。
“她是我们的孩子,不会错。”
“你觉着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是清风公子救下的我们,尹清是她的过去。那不如姓清尹,名若,这其中也有你的名字。”
“那你呢?你的姓呢?”
“姓?不过一介称呼罢了,怎能比得上你们呢?”
“那好,她日后便名:清尹若。”
“好,我们都将新生。”
周名笑,拉住辔头,带着母女俩一起消失在了古道尽头,难寻踪迹。
*
风吹开窗棂,烛火倾斜将熄。
窗叶打在墙上哐哐响。细雨和风压着窗台掀动布帘、将屋内的蜡味和薰草味吹散。
“别走——”熟睡中的人踢开被褥,衣衫湿透。
褥中人惊慌起身,见四周一片寂静,仅有沙沙风声和细微雨声。他低声喘了口气,抹去汗渍,立身走至窗前,咬唇。见窗外风雨交织,难料二十年已去,物是人非。曾经他跟在父亲立在窗前,可现在,仅有他孤身一人了;曾经他千方百计地得到了她,可他又弄丢了她。
记忆斑驳,当初救他的人言说:从此之后,这世间再无尹若这人,可这济源茶园满是她的痕迹,不如将她的名字换做尹琼罢。若有人寻,便对外言,她在三月风寒里伤了身,没了命,而茶园外那座碑,即是她的墓。还有你,尹卜,你仍是这茶园的主人,希你重整旗鼓,将他复苏,切勿作奸犯科、浑噩做人。若你还是从前的那个尹卜,我想你这条命也不必留存了。
他问:为何救他?他已是废人一个,且放下世人不可谅之错。
他对那人容貌怎么都记不清了,依稀中,他有一身白净的长衫,有一个干净的名字:清风。他心想,这人定是蓬莱仙境的仙人,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当他安定茶园后,便派不少人寻觅他的踪迹,可他宛如不存于世,世间不曾留下他的痕迹。她的踪迹,他心底也想去寻,可他又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寻她呢?她的心被他夺走,现在好不容易又回到了他的怀里。
风愈大,裹挟着沙尘、石粒,吹入他的眼里。
他的思绪里有那人的回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或是一时偏激、一时愤怒,一时之恶,可你这一生,不啻如此,你的心里还该有善、有怜悯、有淡泊,如此,你的一生才算圆满。我想,我该给你一个机会。”
尹卜眼眶湿润,心中感动到无以复加,连忙朝他跪拜。
他轻笑:“不必如此。路途漫漫,秋叶相送。”
烛火抵不住狂风吹袭,在深夜里熄灭。
临近知命之年的尹卜合上窗叶,箍住的发也被吹散,等风一至,无数银丝也安静下来。他身形佝偻、消瘦落拓,摸黑儿点亮了烛光。
一霎,光照亮他的脸:一双浑浊的眸子、苍老的皮肤、散开的花白长发、眉眼里只余疲态。
他老了,心里也没了那些狭隘、偏激。他想,他也该有了那人口中所说的善、怜悯、淡泊了,而且,这茶园他也照顾得极好,若是周名、尹若回来再见茶园,也会惊诧它的复苏,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不再是尹宅,而是若宅。
他坐在床褥边,往事又如潮水一般涌来。他忽地笑了,他们的女儿也长大了,穿起了母亲为她特地织的衣衫,一身精致、华贵的蓝白衣裳。她很喜欢那件衣裳,也顺着心意,穿给他喜欢的人看。即便那人可能不喜欢她,可他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呢?谁不曾爱过、恨过呢?这是她的遇。而且,她喜欢的那人和救他的人好像,一身素白衣衫,双眸若有星辰。
这也是他们的缘。
风更大了,将合上的窗棂又吹开了。他回眸,窗外漆黑一片,目光宛如被黑夜吸走。他心里有一股气,让他不自主地坐在桌前,研墨即写:
厢房依旧,烛、风不歇,
帐中人鬓发如雪,听风叹昨日夜雨疏绸,梦春嬉昨夜折纸不醒。
云雨稀稀,雷、夜不止,
烛边人青丝似燃,研墨书今昼春茶新旧,惊醒闻今夜落雨入心。
一二十年去,怎说,眉眼全颜,
二三十年来,也笑,鬓角星点。
这一次,他没去关上窗棂,听风入眠……
片刻后,他听舍外轻柔的唤声,是她:“父亲,可休憩入褥?”
“还不曾,怎么了?”他回声,暗淡的眼眸里有了烛光。
“父亲,我……”她欲言又止。
尹卜闻声一笑,疲惫感一扫而空:“是与无垠公子有关?”
她未答,沉默后低嗯一声,声似蚊蝇。
他起身,将写好的东西卷成一团,丢在屉中,才去关了窗。他拉开门,见屋外那一身素白衣衫的清尹若,示意坐在阶前,不入屋中:“你已是大人了,夜深不便入屋。我们不如就这样门前小坐一会儿,听风,见雨。”
“好,父亲。”她颔首。
二人坐在阶前,雨声沥沥淅淅,风声呼呼入耳。
“你很喜欢他吗?”尹卜问。
她面红至了耳根:“喜欢。”
“可他不喜欢你,对吗?或是说,他不懂什么叫喜欢?”尹卜揉她的头,神色宠溺。
她不答,神色却藏不住失落。
“好啦,不难过。”他轻拍她的肩,“可茶树病已好,父亲也没什么理由能留他在此。”
“我该怎么办?父亲……他就要走了,我总觉着这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日了。”她眼眶有泪,睫上若盛晶莹。
尹卜心疼地抹掉她的泪:“不要哭。既然喜欢就大胆去追寻,哪怕他对你没有意思,至少你曾经试过,喜欢过。对吗?”
她没忍住委屈哭了出来,被雨声遮住。尹卜轻轻地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凝神眺望漆黑不见云朵的天空,风里夹杂着寒意,还有几滴飘入檐下的雨。
他缄默,神情似笑、非愁,却低声说着:“多少年来诉青丝,言不清,数不尽;多少雨中沉如梦,撷烟云,留晚风。”
*
酉山,大火燎烧,黑烟漫天。
夜深,清风领着上百好手,杀上酉山,杀敌百余人,身边人无死,仅伤,即便是死,也无悔,是言:侠者,斩天下不平、为天下舍躯。
一夜厮杀,鲜血、尸首躺了满地。清风的长衣已被鲜血染成红袍,肘窝夹着剑锋抹干血。这一夜,篝火烧尽了山峰,天地亮了一宿。
是年,酉山二百余人,作奸犯科者七十,烧伤抢掠者五十,欺压百姓者百余人,死近一百,救百姓二十五人,四处逃散一百余。官府得信,一封折子呈上,兵部调兵一千余人,刑、兵、吏三部侍郎共同领兵,连夜车马,三日赶至,酉山已燃尽,仅剩荒野、白骨。
第四日,天空乌云若墨,层层如狱。
乡人皆言:“酉山之人罪孽深重,尸骨化灰,天地所不能容也,可恨,可恶。”
第五日,天下黑雨,血腥味又起,近一月之后,血味才稀。
第六日,济源刺史遭贼人刺杀,猝于戌时三刻。世人听闻,此事恶劣,龙颜甚怒,下令彻查,朝野尽倾,明酉山为济源刺史张氏默许,官匪勾结,粉饰虚张。至终,济源刺史张氏罪诛九族无一幸免,免刺杀人死罪,远发边疆徭役十年。
同年,官府檄文:酉山匪徒二百余人,遭江湖侠客所杀,杀人者未伏,凡提供线索者,赏官银一两。约莫一年,此事,无人再提,仅有史官文书一笔:“酉山之乱,官匪勾结。江湖侠客义士愤慨激昂,提刀见血,死百余人。酉山所靠济源刺史,张元峎,青扬人氏,数罪罚下,九族连诛,秋后问斩。江湖侠客众多,不知何人所领,百姓不言,不甚了了。”
*
长安,三十里街衙。
话本事地,安静依旧。素白衣衫的清风坐在中堂,他研墨,提笔,墨水慢慢地聚成一滴、两滴。他没落下,安静许久,叹气不止。
他走至屋檐下。舍外是水声、蝉鸣、蛙叫,还有驱赶不走的蚊蝇。缄默良久,他终于提笔,写字,为尹若、周名的话本写上一个完满的结局,写下新句:
夜有风雨,难言擢发,怎述二十尘与土,纸上墨总浅,是以悲、怨,难写难清。
他人语:听风怎见风,见雨怎听雨,风雨总思愁。
怎由他人言?何由他人言?
如是三十一二,一盏烛灯,二人厮磨,点滴至天明。
他将话本合上,置入屉里,走入这长安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