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茶园又迎来了它的主人,可它已不复往昔:宅邸破败、荒废已久,积灰都已厚满一指;田坎上满是杂草、野花,茶树也仅剩少许存活,枯干上长满了青苔和霉斑。
这一日的天气是阴沉的,乌云灰蒙蒙地画在天空上,遮住了所有的光和温暖。
茶园口,一辆辇车安稳地停在原地。
车夫低声:“小姐,已至茶园了。”
尹若闻声,迟迟没拉帘。她心里在抵触、害怕,却也有期许、焦急。直到车夫再唤一声,她才探出了头,凝视这荒芜且陌生的茶园,泪水很快模糊了眼睛。
她下了车,车夫也驾着车离开。但车夫在临走前交给了尹若一封书信,言是云姑娘留给她的。
尹若走近,立在茶园前伫立良久。她伸手触碰被露水和雨水湿透的门槛,冰凉的触感令她心里生冷。她推开门,入眼全是茶园破败的景象。她一步步地走着,频次却越来越快,只因她要去接她的清儿。很快,她到了尹宅前,入了内。
“清儿。”她在中堂里呼唤,没见人。
“清儿!”她推开清儿的闺阁,没有她。
她又连忙推开了旁边的房门,可无论如何喊,都没有她的回应。她明显慌了神,语气更加急躁,又推开了她的偏阁,还是没有。于是,她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从主屋至偏房、从仆人的房屋至无人居住的柴房,这些地方都没有她。
“清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她立在中堂大喊,哭着翻遍了每个角落。
她不信,又重新寻了一遍,还是没有。至终,她无力地坐在地上,哭喊着她的名字。忽地,她想起马夫留下的那封信。她连忙撕开,打开那张薄薄的信纸,仅有一句。
“抱歉,你的孩子没能撑过那几日的高热。我已派人寻得她的墓,派人牵至茶园内了,就在东边茶园脚下。”
信纸从她的手中落下,她又连忙抓起,泪水很快将信沾湿,污了墨。
“我不信!我不信!”她一把撕烂信,跌跌撞撞地朝东边茶园跑去。
当她跑至茶园脚下时,那座雕刻精致的碑被令她心生绝望。她跪在碑前,瞧清了其上的字,正是写她的名字:尹清。可她怎么会信,她发了疯似的用手去刨,鲜血染红她的手,最后,她在碎石堆里刨出了一根红绳链。
她颤颤巍巍地拿起那根红绳,确认是她当年亲手为清儿所编。
“怎么会!怎么会!清儿……我的清儿啊……”她心碎,抱着碎石堆发声大哭,怎么都不愿放开。
这时候,周名才珊珊来迟。他到后,先是在宅邸里寻找尹若与尹清的踪迹,也是无果,正准备出门时,听见了尹若的哭喊声,是那样的悲恸和撕心裂肺。他立在不远处,含泪瞧清墓碑上的名字,更瞧清了尹若染红的双手和那根她拽得极紧的红绳。
他心里明白了,他们的清儿早已逝去。他试着喊尹若的名字,可那张嘴就是发不出声,只有同样悲伤、绝望的神情。他又一次次地喊,终于,他的嘴里喊出被人掐住喉咙的声音:“阿若……”他一把抱住了撕心裂肺的尹若。
尹若瞧着姗姗来迟的人,用力地打他:“清儿没了……清儿没了……啊!我们的清儿……”
“对不起,对不起……”周名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风来了,将天地都吹起狂啸,却遮不住她们二人那无比悲恸的声音和无比悲戚的神情。
*
深夜。
中堂内二人安静地坐着,深幽的夜仅有一根烛火,微弱的火光照不清二人的面目与神情。
周名已将云姑娘的安排与过去的误会一一说清。也许,只有这个时刻,彼此才能放下隔阂与世俗的枷锁说清他们的心。
“阿若,这一次,我怎么都不会放开你。”周名紧抓她的手。
尹若欲挣开,可瞧着他那双眼眸,没能狠下心。
“我们的清儿没了。”她低声,泪水又要从眼里涌出来。
“不怪你。要怪就怪我,是我没能保护你们!”周名咬牙。
二人又悲伤许久。
“云姑娘救我,是想诱出酉山与清风公子二者,令他们之间对立。”尹若低声,“难怪,云姑娘曾言仅清风公子能救我,还让我去求他。”
“他答应了吗?”
尹若颔首。
“我们现在要怎么做?离开这里,还是……”
周名摇头:“我们逃不走的。云姑娘可从酉山那群人中将你救出,想必她的能耐非常人可比。我们若逃走,惹恼了她,我们俩都会死。与其逃走,不如赌……赌清风公子真的能赢过酉山。”
“好,我听你的。”她再一次相信了这个她最初遇上的人,“我们该怎么做?”
“等。”周名起身,将尹若搂入怀中。
“別,阿名。我这几年在酉山已染了病。”她不愿将周名也脏污。
周名摇头,从腰间取出那张染红血的手巾,递给她看:“还记得我父亲吗?如今我与他一般了,已是将死之人。我只遗憾这一生,没能娶你、陪着你。”
“怎么会……”尹若泪水又从眼眶里流出来,她反过来紧抓他的手。
“如果这一次,我们能活下来,你愿意一直和我一起吗?”
尹若哽咽着:“这不公平……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们?为什么?这不公平……”
“好啦,不哭啦……这世间本就不平,或许这也是我们注定的命。”他替尹若抹干泪,“不管他们。回答我,你愿意吗?就像当初那样。”
暗淡烛光下,周名的眼里饱含泪光。他那张硬朗且轮廓分明的脸上满是柔情。
“好。”她答,再无顾忌。
“好。”他也答,毫不犹豫。
二人相拥,久久不愿意放开。
尹宅外,雨声稀稀拉拉的响起,一股接着一股的风从屋外窜入屋内。顿时,那烛火在风中飘曳,将他们二人的脸和身影在天地间晃出皮影戏。
“下雨了。”
“是啊,山雨欲来风满楼。”
“准备好了吗?阿若。”
“准备好了,阿名。”
二人手牵手,立在屋檐下,默默等待这场赌约的开始。
*
风中,雨幕被蓑衣冲破,一匹紧接一匹的烈马铁蹄在污泥里飒踏。
他们自酉山而来,背负长枪、刀剑远赴而来,只为带回和杀死那两个人。他们在雨声、雷光中喊、带笑,任由夜幕深沉、路途荆棘,也不可阻挡。
“吁——”马儿仰起前蹄,不安的原地跺步。
他们停在尹宅门前,仔细数来共有五人,其中一人还是尹若与周名熟识之人。
“有人来了。”周名闻声后,起身手握柴刀,将尹若牢牢护在身后。
“谁来了?”尹若也不怕。
“听声音不止一人。怕吗?阿若?”周名面色沉着,握住柴刀的手更用力了。
尹若将手放在她的背上:“有你在,我不怕。”
“好,即便是死,我也会死在你前面。”
“别乱说,万一先到的是清风公子呢?”
“与其将命交给别人,不如手握柴刀。我只恨,这些年我光读了诗书,没能习武,否则,我会直接带着你逃走,管他什么清风和酉山。”周名嘴里撑着一口气。
酉山之人稳住马儿后,示意一人下马。
那人翻身下马,脱下蓑衣、斗笠,在门前抖了抖水珠,朝屋内走去。不多时,便看见等候的尹若与周名。
烛光下,那人的脸露得极清,正是当年见他的管事。
“是你。”周名凝神,叹气,“看来是酉山的人先来了。”
“是我,难不成你还要等其他人?有其他人吗?哈哈。”管事身形落拓,比较此前更老了,面容枯槁,“许久不见了,周名。”
“是啊,许久不见了。就是你当年蛊惑我当酉山的狗!”周名怒声。
“怎么能说我蛊惑你呢?当年,我只是告诉你实情,让你自己选的。”他摇头,面带笑意,“不必寒暄了,你知道我此次来的目的。”
“我怎么会不知呢?就你一个人,还不一定能杀了我们。”
“谁告诉你,我们是来杀你的?”管事摇头,无奈地坐下,“既然事已至此,我不妨直说。酉山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愿意将尹若交出来的话,凭着你此前洛阳为官的身份,酉山愿意扶持你当这济源的县尉,什么女人、金钱、权势?都不过一言之事,而你只需要继续为酉山做事。甚至日后,当这一郡的太守都不无不可。你知道的,我们酉山背后可有更高的靠山。”
“呸!去死!让我交出尹若?不如来个痛快!”周名不屑。
管事的面目也慢慢地冷了下来:“別敬酒不吃吃罚酒!难不成,你真想死?还是说你想你这老相好跟着你一起死?”
“老东西!要不是为了清儿,我怎么能忍你们这些腌臜!现在我的清儿没了,就算是死又怎么样?我只恨当年在酉山没能割破你们这些杂碎的喉咙!”尹若也怒声。
“好好好!真是好得很啊!”管事怒极反笑,“这个女人对你果然重要,看来,当年掳走她是正确的决定。可惜,若非那个女人借着权势将你带走,又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事?又怎么会让你们二人有相见的机会?又怎么能令我们做出退步?真是麻烦。”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周名,“不妨告诉你。你母亲根本不是因为生尹卜难产而死,而是那天产后被酉山的人带走,只为胁迫园主。这等秘辛,也只有我与园主知晓,连你父亲都不知道。”
“你们真该死啊!”周名要忍不住怒意上前劈砍管事。
“你别激动啊,她可不是你的母亲,毕竟你只是你父亲捡来的杂种。”管事继续说起,“你可知道园主为何想摆脱酉山吗?因为他的女人死在了酉山啊!你别说,我在酉山也曾体会过园主夫人的味道,真是不错啊……”他舔舐嘴唇,“尹若的味道其实也算不错,比起园主夫人还是差些。”
“你找死!”这一次,周名忍不住怒气,发了疯似的冲上去。
他胡乱地挥舞柴刀,却伤不到这消瘦落拓的管事,甚至还被他擒住,狠狠地朝他腹部踢上一脚,将他踢至尹若脚边。谁都没想到这管事,竟是练家子。
“你若想死,我可以成全你,可是酉山交代我说的话,还未说完,所以你暂时还不能死。”他不耐烦地说。
尹若将周名抱住,泪水盈满了眼眶。周名借着柴刀再次站起,没再冲上前。他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需要时间,等待他的出现。
“真是麻烦。若非重新培养人需要时间,否则你们二人早死了。”他拧头,骨骼发出噼啪声,“都怪那个女人,逼得我们让步又让步!”他继续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们可以不带走尹若,甚至可以让她留在你身边,也可以继续扶持你成为济源的县尉,但你要继续为我酉山做事,否则,死。”
周名沉默片刻,吐出一口血水:“可否容些时间让我想想?”
管事冷声:“现在就要选。”
周名哂笑一声,回首与尹若对视,相互颔首。他们早已有了决断。
“去你娘的酉山!谁要当你酉山的狗!”周名再次提刀上前,朝管事挥砍杀去。
结果是不变的。周名被管事锁住,狠狠地按在地上。尹若见此,也毫无顾忌地冲了上去,手中举着一支簪子,尖锐的那端奋力地朝他刺去,可她又怎么会是管事的对手。她被一脚狠狠地踢翻在地,怎么都站不起来。
“你找死!找死!”周名奋力地挣扎起来。
“外面的,进来收拾。”管事还能勉强压住他。
酉山的人走了进来,他们放下斗笠,露出一张张狠厉的面孔。
“男的打个半死拖出去埋了,女的捆着就行,等结束后带回去供兄弟们享乐。”
不多言,他们朝周名一脚脚的踢,直到他昏死过去。至于尹若,她则是被粗绳捆住了四肢、嘴里塞满臭布。
“走罢……事情结束了。”管事领着头往外走。
两人拖着昏死的周名往外拉,鲜血在地上拉出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而尹若则被一人装在臭布袋里,扛了出去。
这场豪赌,他们貌似输了。
*
府邸外。
雨水在天地间编制成幕,冲刷着灰烬、尘埃,还有在地上被拖曳之人的鲜血,洗涤不尽。
又有马来了,是一匹高大威猛的白马。它仰起前蹄在空中踩塌,吐出长长的鼻息。
马上驾着一人,他一身素色白衣,却被雨水湿透、沾满了溅起的淤泥,可即便如此,黑夜也遮不住他那双泛着星光的双眸。他丢下了斗笠、脱下了蓑衣,露出那张秀气的脸,怎么瞧都不似练武之人,可他的腰间却配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剑。
他低语,声音里是叹息与悲伤:“我还是来晚了。”
“你是谁?”管事如临大敌。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答应了一个人。”他从马上落下,将马儿捆在一旁的树干上。
“答应谁?”管事也不急躁,示意几人下马,将昏死的周名与尹若丢在一边,摆出拔刀的姿势。
“我答应了尹若,要护住他们。”
他微微佝偻身躯,眉峰低垂,手却落在剑柄上。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势从他身上弥散开,风雨仿佛都难以近身。
管事见此,心底一沉。毫无疑问,来人是高手,与他身边这些人不同。
双方剑拔弩张,仅有风声、雨声在喧嚣。
“不知兄台师承何处,可否今日止戈?若尹若许了兄台何等承诺,我酉山双份给予可好?”管事拦住了蠢蠢欲动的蛮汉子们。
清风摇头,神色坚定:“本不该如此。是她扰乱了这因,将我牵入了这果,所以我不得不出手。”他凝视前方,剑半出鞘,“不必多言,刀剑下见。”
惊雷在黑夜里将天地点亮,晕蓝色的光照亮他们分别狠戾、冷静的脸,仅有一瞬。
巨大的轰鸣声来迟了,且见那一身白衣、一柄锈剑在巨响之中踏破淤水、冲破雨幕,与那四人同时刀剑相向,并在火星、寒芒、刮擦声中见血。
这一场赌约,将以血止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