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偏隅,谁也不曾驻足的荒屋。
天色将晓,素白衣的男人抓着黑色幞头气喘吁吁地赶到这里。他将手中的信纸碾碎,将破旧的门扉踢倒。
他终于见到那个茶园公子,更是见到那个他恨不得杀了的人。
尹卜被人五花大绑,头发、面容脏乱,浑身散出一股腐烂的味道。他紧闭的双眼在巨大的开门声下猛地睁开,露出惊吓的神色,等他瞧清来人的面容时,反倒是平静了下来,隐约有一种解脱的意味。
周名素衣染污,汗渍湿透衣裳。他本以为自己会发疯,以为自己会止不住心底的怒意,可正当他看到尹卜时,怒气和恨都被压制了下去。
二人对视,谁也不让谁。
“尹卜!”周名咬牙,从腰间拿出刀刃,正欲挑断他的脚筋,却发现他的脚筋早已被割断。这时,他又想去挑断他的手筋,又发现他的手筋也断了,“你……”他收回了刀,怒极反笑,“这是你的报应!你该啊!你该啊!”
尹卜未答,只抬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直视他,像被人抽离了神魂。
“你告诉我,你将阿若卖去哪里了?我为什么寻遍了济源青楼都寻不到她?”周名抓住他的脸,怒视。
“你是周……名。”他莫名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周名更怒,狠狠地扇他的脸:“说啊!你将阿若卖去哪里了?”
“快杀了我,杀了我。”他低声,语气里带着乞求,“我不想活了,求求你,杀了我……”
“杀你?你早就该死了。你这种禽兽怎么配活在这世上?放心,等从你口中翘出阿若的消息后,我会给你个痛快。”周名用手扣他的伤口,疼得他青筋涨红。
剧痛下,他清醒了些。他瞧向周名的目光有了神。
“好……你问,只要你愿意杀了我。”他几乎没了求生欲。
“阿若到底被你卖到哪里去了?”
“阿若……阿若……”他用尽最后力气在脑海里思索,“我想起来了,我准备是想将她卖去青楼的,可是那天,酉山上的人寻上了我。她被他们带走了……对,对……她是被酉山的那群疯子掳走了。”他忍不住剧烈头痛,面目都开始狰狞起来,“对不起,阿若……对不起。”
“你说什么?他被酉山那群疯子掳走了?”周名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可能!你绝对是在骗我!”
“我没骗你。那天酉山的人追来了,拿着父亲当年欠他们的欠据、还有我欠的欠据。他们打断了我的腿,抢走了尹若。”
“难怪……难怪……”周名疯笑着,“那群贱人,一边帮我,一边将她给掳走。”
尹卜在剧痛后又恢复了清醒。
“是酉山的人。”尹卜继续说,“你当年之所以没能考上功名,是因为父亲拜托了酉山的关系联系上洛阳里的官人,让才你未能高中。那一年,父亲还托酉山的人将入济源的路都封住了,若你敢回来,就在路上杀了你。”
“他们。竟真的是他们……为什么?”
周名终于意识到:父亲的落魄、茶园的消亡、他们的约定,都只是他们布下的局。可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些人布局呢?他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是啊……他不明白。
*
一霎,他的思绪回到了被尹若拒绝的那天。
大雨滂沱。等他回到当年那间破茅屋时,已是深夜。
屋内灰尘弥漫,他坐在发霉的被褥上,直勾勾地盯着墙上那首看不见的诗,难以入睡、无声哭泣。
毫无征兆,门被人推开了。
“阿若,是你吗?”他欣喜若狂,一连从床里跳了起来。
“不是。”那是个男人的声音,陌生且冷漠。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周名神色警戒,对着他大吼,“这是我的地方,不是你们这些东西呆的地方。滚出去!滚啊!”
“别怕,我是来找你的。”那人答。
“我不认识你,滚!太上老君吉吉如意令……邪魔退散。”周名摸黑拾到一根柴火,紧紧抓在手里。
男人低笑一声:“我是人。你快将烛火点燃,瞧瞧我是谁。”
周名将信将疑,取出火折子点燃烛灯。昏暗光色下,他终于瞧清了来人:是茶园的管事。
“管事?”
“是。我们差不多有两年未见了罢,周名。”他淡笑。
“有什么事可以明日再说?夜太深,我不欢迎客人,劳烦你离开。”周名从小便在这个管事下做事,不少受他欺负,语气颇不耐烦。
有风从薄窗外吹来,将烛焰吹得摇曳,人的光影也变得飘忽不定。
“你不想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和园主认识吗?”
周名皱眉,仔细打量来人的模样:一身素色衣衫,与父亲一般的年纪。他头发花白、牙齿黄白、骨架清癯,言语时,有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
“不知道。”
“你父亲没对你说过吗?”
“没有。”周名摇头。
他浅笑一声:“是时候让你知晓了,当年的一些事。”
“什么事?”周名疑惑。
“看来他什么都没对你说。”他摇头,浑浊的目光宛如回到了过去,“那片茶园本是属于你父亲的,你也不是他的孩子。”
“我从小就在茶园里长大,是被父亲亲手养大的。茶园怎么可能是父亲的?我又怎么可能不是父亲的孩子?”她不愿意相信。
“那你见过你娘亲吗?见过你娘亲那边的亲戚吗?”他一连串的问题令周名刚才的坚定碎得一塌糊涂。
“你的父亲在幼年时与园主是最好的挚友,曾一起游玩、一起读书……可好景不长,园主家道中落,触犯了朝权。除他之外,所有人都沦为阶下囚,秋后问斩。从那之后,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可你父亲心善,将园主留在家中,跟他一起吃住。直到,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她便是你名义上的母亲,更是尹卜的亲生母亲。”
“两人都爱上一个女人,最好的挚友也因此闹翻、断绝了一切往来。后来,你父亲赢了,得到了她的芳心,他们顺利成婚,本该有一个好的结果。可是你的父亲染上了赌瘾……那些年,他输掉了万贯钱财、输掉了茶园、输掉了一切。等你父亲醒悟时,为时已晚。他为了不连累园中之人、不连累你的母亲,又将远处的祖宅画押,将园中的人好生安顿、将你的母亲送走,准备以命抵债。”李管事瞧向烛火照映下的周名,长叹息,“你没发现,有时候园中一些长辈对他是极恭敬的吗?而我……当年也曾受其恩惠。”
“我年幼时曾问过他,他只说‘以礼待人,别人亦以礼待你’。”
“可你的母亲对他不离不弃,哪怕是死也要和他在一起。于是,你的母亲又回来了。最终,二人因为赌债被人抓住,就要被杀死时,他出现了。”
“谁?”
“现园主,你父亲的挚友。在你父亲迎娶你母亲的那几年,他离开了济源,等他回来时,已是家产万贯,也是那时候开始,你的父亲开始染上赌瘾。”
“你的意思是……我父亲去赌,跟他有关系?”周名眉眼里有了恨。
管事没答,继续说:“你父亲去求园主,他答应了,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
“让你的父母亲和离,并嫁给他。”
“他答应了吗?”
“你连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吗?”管事白眼,“你还问我?真是白瞎这么大。”
他沉默,心情低沉。
“你父亲宁死不愿,但你母亲答应了。”他凝声,“你父亲阻止她,可她却以性命要挟,他不得不答应她,还有他。从此,你父亲留在茶园成了一名纳鞋匠,他的挚友则成了新的园主。至于尹卜,他是你母亲嫁给新园主前就怀上的孩子,所以,尹卜才是你父亲的亲生骨肉。”
风太大,猛地吹熄了烛火。
屋内,静谧且燥热,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屋外,呼啸且冰冷,有一种不停的势。
“怎么可能……我不信。”周名摇头。
“你不信也得信。”他的声音很大,不容怀疑,“不然你父亲怎么能换得回你的卖身契?不然在你与小姐的事被人发现后还能活下来?不然你以为你们那天离得开茶园吗?”
一连串的反问令周名哑了喉咙。
“你母亲在诞下尹卜那一夜难产逝世,你的父亲也从此一蹶不振,直到一月后某一日,他从茶园带来一被人抛弃的幼婴。”他看向周名,“那个孩子就是你。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之所以带你回来,是想告诉园主,他不会惦记尹卜。”
烛火被管事点燃,露出昏黄光色下无声流泪的周名。
“这才是你的父亲……”他起身拍了拍周名的肩,坐在他身边。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有什么目的?”周名用饱含泪光的眼睛注视管事。
他莞尔一笑:“现在的你长大了,该知道过去的真相了。”他的眼睛倏地变得如野狼般凶狠,“过去是园主夺走你父亲的茶园、夺走你的母亲;现在是尹卜夺走你的女人。我问你,你恨吗?”
“恨!”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怎么可能不恨!”
“那你想夺回你父亲的茶园、夺回你的女人吗?”
管事立了起来,朝他伸出手。他的整个身躯在烛火下映如巨山,压住低坐的人影。
“你要怎么帮我?”
“我有我的办法,但你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你要为酉山做事。”
“什么事?”
“你要做的事和你这一生相同、却也相反。酉山要你当个表面干净、内里肮脏的奴隶。”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