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尽。
狂风卷了叶,枯黄、嫩绿落满青石板,水渠里漂浮着死去的蚍蜉。
她的衣裳湿透,将轮廓修出月弯的弧度,显得凄冷。
她本欲从这场暴雨里逃离,却又入了这破败的胡同。胡同幽静、肮脏,充斥着腐烂的菜叶味、熏人的金汁味、烂醉的浊酒味。她漫无目地地走在这条小路里,高瓦土墙压住了她的脊梁,让她眉眼低垂、失魂落魄。她寻到了他的住所,一间破败的茅屋、夜不遮雨、冬不掩雪。
还未入门,她便听到屋内传出男人的讥笑、戏谑声。她没急着推门,咬紧唇听他们的言语。
“卜兄,你令那妇人替你去要欠据,真可行?”
“哼。她与他那情人藕断丝连得很!为了她又怎么会不舍得给出欠据?你且想,我是如何落得如今这幅下场,若非那贱奴联合他人给我下套,我能输?哎,你别急着抓牌啊,该我了……”
“是你的牌,不跟你抢。”
“不过老情人而已,能有如此大的能耐?”
一道是尹卜的声音,另外两道声音陌生。
“你懂什么?她当年为了和那贱奴在一起,可是宁愿去死也不肯嫁给我。”
“那真是奇了怪了,那她为何又嫁给你了呢?”
“不过是捡来的东西。当年,以我父亲的权势,虽说不可为我求得一官半职,可若是想要令人榜上无名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原来是令尊的谋划啊!”
“佩服,佩服。”
……
里屋的男人们肆无忌惮地饮着浊酒、磕着瓜粒,口无遮拦地说着话;屋外的女人冰冷地立在门前,紧攥拳头、强忍泪水,将唇咬得发白。
“那今夜他们两人相见不得好生温存一番?卜兄对此就不介意吗?”
“介意?一个低劣的贱种而已……若是未嫁予我之前还好说。现在?你说呢?”他的声音不屑、厌恶,“好啦,别多言,专心走牌。瞧我今夜不将你们二人赢得只剩裤脚。”
“哎,别介。正说到精彩处,怎又不肯说了?”
“真想听?”
“想,你快说。”
“想听也行,将上一轮我输的还给我,我就说。”
陌生的声音晚了片刻。
“好,说话算数。”
“好,那我便说给你们听。你们可曾听过酉山上的人?”
“你是说!那群匪徒?”
“嘘!声音小点,小心隔墙有耳。”
“当年我父亲先是派人去洛阳断了那贱奴的仕途,后又联系了酉山的人拦住路,才让那贱奴没能在一年内回来,否则她就算死也不会嫁给我。当年爱得那般撕心裂肺,如今在我的允许下,他又怎么会不答应她的请求。那副哭泣的模样,我瞧了都心疼,更别说他了。”
“可若是她去了就不会回来了呢?”
“所以啊……我留下了那个贱种,就是担心她不回来。除此之外,她也不敢不回来,因为她的命是我们茶园给的。”
“真是佩服。”
“卜兄这心计又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哈哈哈,兄弟他日若飞黄腾达,必不会忘记兄弟几个。”
三人的笑声在漆黑、寂静的胡同里响起,却如刀般割她的心。
“那卜兄现在只需静候佳音了哦?”
“不一定,贱奴说不准只松一口肉,毕竟那贱奴能用这种法子抓住她。”
“那卜兄的意思是……”
“只要野种一直在我的手里,我就能抓住那贱人。那贱人就能不断去求得我想要的东西:茶园、良田、白银……只要是那贱奴有的,我都能要得回来。”
“哈哈哈!真是妙计啊!那我们兄弟俩可都要仰仗卜兄你了。”
“小事、小事。来喝酒!”
“喝酒!”
瓷碗的碰撞声、男人的戏谑声、夜晚的蝉鸣声终是撕破了女人的心。
尹若靠在墙上的身躯缓缓地瘫了下来,坐在地上。她此刻流泪无声,恨与憎像野兽一样从深处跑了出来,用尖锐的爪牙撕裂她,将她的内心践踏成泥。
雷霆一闪而逝,劈开这片漆黑的天地,照亮虚妄的人。蔚蓝光色下,女人的身躯从蜷曲逐渐立如茶树、神情由悲痛转为恨与恶。她终于下了决定:结束这一切,用血。
她将放在亵衣内的匕首紧紧握住,这本是为周名和自己准备的,可如今瞧来,这是为他准备的。
*
尹若推开门,三人从里屋出来。陌生的二人上下打量这素未谋面的嫂子,神情猥琐。
“哟,卜哥。那野男人也不行啊,这才几更啊?”
“看来我们卜哥的捷报提前来了。”
“好啦,今夜太晚了,咱们明日再叙。”
尹卜摇晃着身子,送他们离开。他也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们是谁?”尹若问。
尹卜觑见这贱人新换的衣裳、一头淋湿的长发、凌乱的衣角,心里立马升起一股恼意和憎恶:“他们是我今日在街衢上认识的兄弟。怎的?你还敢来质问我?”他走近她,抓住她淋湿的发,狠狠一逮,立马疼得她弓腰,“我想要的东西,你要到了吗?”
她不答。
“我问你,你要到了吗?”他极其不耐烦。
她仍不答,低头、发下藏着眉眼。
“贱人,你不想要那野种了吗?我问你,你拿到了吗!”他提起她的头发,瞧着她那张冰冷的脸,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寒意。他啐了一口唾沫后放开,“贱骨头。”
“没有。”她咬碎牙槽、鲜血从嘴边流了出来,“无论我怎么求他,他都不给我。你的欠据还在他的手里。”
他怒了,一巴掌掴在她清瘦的脸上,印出鲜血般的手印:“贱骨头。不是让你去求他吗?”
“我求了!可他不给我!”她倒在地上,捂脸。
“你怎么可能要不到!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不愿意!”他像发了疯一样,去扒她的衣裳,“你绝对是骗我的,你肯定是藏在哪里,说!”他逐渐从扒变成撕,不给她一丁点的体面,“你连衣裳都换了,怎么可能要不到?”
无论她如何哀求,他仍然无所顾忌地撕她的衣裳。最后,只留下残破的天青色衣角和袒露的鲜红肌肤、最内的亵衣。
“贱种!贱骨头!”他愤怒且无力地坐下,饮了一大口酒,朝她狠狠踢上一脚。
她跪在地上,哭声乞求:“我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了,可以把清儿还给我吗?”
“滚!”他又踢一脚,“今夜,你和他是否有云雨?”
尹若低头不答,默认。
“果然是贱女人,怎么都忘记不了那个贱奴。”
“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那你拿回欠据了吗?”
“我按照你的意思去了啊!”
她试图争辩。
“就你还想要那个野种?”尹卜连着饮了两大碗酒,有一种沉默的愤怒。
“那是我的清儿,也是你的孩子啊!”
“野种也配称我的孩子?”他倏地狡黠一笑,“可惜啊,你来晚了一步。我早就将那个野种卖进窑子了。她这一辈子都只能是别人的贱奴,和他的贱奴父亲一样。”他貌似还不解气,又将她身上的最后一角天青撕去,然后压在她的身上,像禽兽一样发泄。
她用尽全力挣扎、像鬣狗咬住梅鹿的颈脖。可梅鹿又怎么会是鬣狗的对手?
她没得选,做出了决定:她从亵衣里取出那柄藏着锋芒的匕首,狠狠地刺向他的心脏!
“啊——你。”猝不及防的叫痛声响起。
“你该死!你该死!你不该动清儿!你不该打清儿的主意!我说过,你敢动清儿,我就和你拼命。”她愤怒地吼叫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刺下去。
但可惜,她刺歪了,没能刺中他的心脏。
“你个贱人!敢杀我!”他一下拔出匕首,将尹若踢倒在地,捂住渗血的伤口。
她再次站了起来,不等尹卜反应,又扑了上去,撕心裂肺地喊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你还我的清儿!”
这一次,尹卜没给她机会,迅速抓住她的手腕,夺走了她的匕首,然后将她掀翻在地。他一只手抓住她两只手的手腕,一只手掐住她的喉咙,让她窒息。
鲜血从伤口里汩汩地涌出,流入她的眼、鼻孔、嘴里,直至她的脸都被血染红。
“贱人!贱人!贱人!”
在谩骂声中,他一脚一拳地打着,她也一下又一下地抓着。
二人,在雨后的夜里,用血和刃分出了输赢。
*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夜色里、薄雾中,二人倚栏听风已入深夜。
尹若惨笑:“我输了,没能亲手杀了那个禽兽。”她的指甲深嵌肉里,鲜血沿着纹路染红了掌心,“他该死!该死……我也该死……我没能保护好清儿,没能保护好她……”她的泪在薄雾里迅速变冷,“可我也没能想到,那一夜,我骗了他,他也骗了我。他没有卖掉清儿,可我却和他撕破了脸皮。”她眼泪朦胧地看向立在雾中模糊的云姑娘,言语哽咽,“他为了报复我,竟当着我的面将清儿卖掉,并……”
云姑娘将尹若搂入怀中,轻抚她的肩膀,低声安慰:“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
等尹若醒来,她已被五花大绑。
“母亲,母亲……你在哪儿?清儿怕……”
她见着被布袋装住的清儿,用力喊:“别怕清儿。母亲在,母亲马上就来救你了。”她艰难地挪动。
门被推开了,是那个如恶鬼的男人。
尹若一边充满杀意地盯着那个人,一边加快挪动的动作,终于,她移到跟前,就要用嘴去咬布袋。可他到了,他抓住她的头发,拖着将她丢到墙边。
“贱骨头,你竟敢杀我!你哪里来的胆子?是不是那个贱奴教你的!难怪你什么都要不回来,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啊!既然你那么想和他在一起,我偏要让他什么都不得到。”他一脚踢翻她,“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野种被人买走。我要把你卖进青楼,让那个贱奴永远都得不到你!”
“不要!不要!求求你,我怎么样都可以,求你不要卖走清儿……”尹若跪着乞求,泪和血都流在地上。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我不要。”
“不要,我求求你……”她抽泣着。
门被人敲响了,竟是昨夜的两个陌生人。他们俩一入门便愣住了,因为他们的目光被赤裸无衣物的尹若吸走了。
“别急,等你们俩将事情做好,等我享用完,也让你们俩舒展一下。”尹卜冷笑。
二人一听,立马干劲十足,将布袋里叫喊挣扎的孩子拖走,合上了门扉。而后,尹卜解开了她的绳子,在她的挣扎和叫喊声中辱了她。
再等两个陌生人推开门扉……
*
夜深。
尹若终将故事说至结局:“这便是没能言完的事。”
“抱歉,我不该多问的。”云姑娘面露愧色,“是我没能顾及到你的感受。”
“无碍,是云姑娘救了我与清儿。以前这条命是周名、父亲的,现在,这条命是你给的。这点不堪的往事,我还担心辱了你的心境。”
“怎么会……”云姑娘领着虚弱的尹若回了屋内,低声安慰,“往事已过。你已寻回了你的清儿,便不需自责了。”她还想伸手去替她抹泪,可她还是避开。
她叹息:“明日回程的辇车会很早,你且去休息。”
“听云姑娘的。”她行礼,退至帘后。
*
尹若离开。
云姑娘独自一人留在顶阁中,等不多的烛火燃尽。
“主子,已照你的意思将她所说写下,一字不漏。”阴影角落里走出一人,在黑暗里瞧不清轮廓。
“好,将她所说的话整理一下,放至他的门前。”云姑娘嫌弃地瞥了一眼尹若坐过的蒲团和用过的茶具,“将她用过的东西都丢掉罢。再给我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是时候去瞧瞧这个尹卜了。”
“主子……”那人欲言又止。
“说。”
那人又不言了。
“你是想问,为何救了她,又要让她回到那个地方?”
“是的,主子。”
她沉默了。
“你知道吗?这世间可怜的人太多,我怎么能救得下来?她对我来说只是一颗有用的棋,所以我才救。这盘棋,若缺了她,他怎么都不会落子。”云姑娘眉目里露出一股恨意,“他既然入了这尘世,染了这尘缘,就再难空洁一身。她也许可以避我,可他又怎么能避开这尘世,避得开这尘缘呢?”
“无论如何,我都要他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