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落叶枯黄,凉风席卷。
本该葱郁如春的茶园荒如黄土,只余下破败的宅子,还有数不尽的枯树。所有人都走了,偌大的宅邸里凌乱不堪、空荡无生气。
尹卜什么都输了,连这座宅子都输个干净。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尹卜衣衫褴褛,醉酒后肆意地躺在地上。
“阿卜,先起来,地上凉。”尹若神色落拓,目光关切,“没关系的。只要我们还在,一切都还有机会。我们一起从头再来,好吗?”
她将孩子安抚熟睡后搀扶他,可一堆烂泥,怎么都上不了墙。
“怎么从头来?怎么来!什么都没了!钱没了、人没了,就连这座宅子都没了……我什么都没剩了……”他不接受事实,睁着眼胡言乱语,衣角边还沾有他的呕物。
“没关系的,还有我在。我和清儿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她眼眶泛红,紧拥他。
尹若含眸瞧向积满蛛网与灰尘的顶梁,怎么都躲不掉狼藉的家:他们的座椅被人折断,那么随意地丢弃着,粗壮的角已被砍成柴火;精致的瓷器碎成齑粉,它们那么锋利地立着,像要割伤每一个路过的人;修长的挂帘被人撕开,它们无序地堆叠着,落下无数的脚印……
她没责怪她,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没能劝住他,没能挽留茶园的人,没能将这座茶园经营好……她没能忍住泪,落在尹卜脸上。
在冰冷的刺激下,尹卜逐渐清醒过来。
他从地上挣扎坐起,将她抱入怀中:“我只剩下你了啊……”
尹若安慰他:“没事的,我一直都在。”
他们相拥着,在风里慢慢变冷。
尹卜倏地想起什么,冷不丁地问了一个问题:“阿若,你可愿跟着我吃苦?可愿为我做任何事?”
尹若没多想,下意识颔首。
“真的?”尹卜不可置信。
尹若一双杏眼真诚且动人,应:“从我答应嫁给你的那天起,我便是你的人了。无论贫穷、还是疾苦,我都不会离开,更不会抛弃你。”
尹卜也红了眼,将她紧紧抱住:“清儿呢?她去哪儿呢?”
尹若望向一旁躺在椅上睡着的清儿,笑着为他抹去泪:“在那儿,睡得可香了。”
“她在,她在就好。”尹卜倏地笑,却略显渗人。他又瞧向楚楚可怜的尹若,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脸,“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吗?”他替她抹去了泪,力气也逐渐恢复,“就是因为你刚到家时哭得让人心怜,且当我再见你笑时,心里便如春风一般温暖。我想,那个为你不择手段的贱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喜欢你的罢。”他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将清儿抱在怀里,轻抚她的脸颊。
“我想求你件事。”他问。
“什么事?”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异样,却没能先将清儿抱住。她冷声,“你想干什么?你若是敢动清儿,我敢和你拼命!”她的神色逐渐焦急。
“跟清儿没关系,别怕。”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一扫失意,“只要你把这件事做好,我们不仅不用归还剩下的银两、还能要回我们的茶园!甚至还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她急得都快哭出泪了,“我求求你,你先把清儿还我好吗?”
尹卜眉眼低了下来,神色突然瘆如恶鬼:“可以还给你,但是你得先把这件事做好。”
“什么事!你说!你快说!”她吼,声线被撕破。
这一次,她的目光里生出了一股不易察觉的恨,那是一次次的失望。
“我知道。我的钱和欠据都在你的老相好身上,这是他给我做的局。我现在要你去求他,求他把欠据撕毁、求他茶园还我!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不稀罕你用什么方法,你只要能将欠据和茶园拿回来,我就将这个贱种还给你。否则,你将永远都见不到她!”他的语气恶毒,透出一股狠劲。
尹若听见她的话后愣在原地,一种愤怒、羞耻、心痛的情绪涌上心间。
她撕心裂肺地喊:“你怎么能让我做这种事?你怎么敢用我们孩子的命来胁迫我?!我是你的妻室啊!清儿是你的女儿啊!你是我的丈夫、是清儿的父亲!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怎么能……”她说到最后,几乎失声。
她用泪眼模糊的目光盯着他那副生冷、陌生的神情。
这一瞬,她终于明白,自己决定嫁的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这些年来,无论他如何做,她心底都始终相信,他只是误入了歧途、只是被人诓骗,并非他之过错。可如今,当她见着这些字一个个从他的嘴里吐出、见着他掐住他们母女的命门时,他才意识到他本就是一个从骨子里都卑鄙、肮脏的东西。
“你不过是父亲捡来的贱骨头,你的命都是父亲给的。如今父亲不在,你的命该如何决断都得听我的。我让你怎样,你就得怎样,哪怕是让你去死!”他蹙眉、用一种厌恶的语气说,“我能瞧上你,本是你的幸事,可你连自己最重要的贞洁都守不住,我能娶你,算对得起你这条贱命。”
“尹卜!你住口!”这是尹若第一次发疯,她撕破喉咙地喊他名字,“你说我低贱,你呢?一个敢让妻室献身、敢拿自己的女儿做要挟的丈夫算什么东西!”
“贱骨头,你还敢说?她是我的女儿吗?她不过是你和贱奴的野种!”
他们俩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将熟睡的清儿吵醒。她在剧烈吵闹中哭出了声,令本就弩张的气氛更加紧张。
“野种,不准哭!”尹卜掐住她的喉咙,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她掐死。
“你在干什么!尹卜,你敢害她,我跟你拼命!”尹若发疯似的冲了上去,伸手去抓,却被尹卜狠狠踢开,倒在地上。
“你去不去做!你不去,我现在就掐死这个野种!”他面目青筋暴露,神色凶戾。
尹若又艰难爬起,朝尹卜冲去想抢夺清儿。可她为了茶园奔波得消瘦的身子又怎么能争过身强力壮的尹卜,她再一次被踢翻倒地,这一次尹卜没给她机会站起,而是一脚又一脚地踢她。
“你个贱骨头!去不去!去不去!”
“去不去!”
……
“你还我清儿!我不去!”
“我不去”
……
在尹若的尖叫声和尹卜的踩塌声中,她再也没有力气反抗。清儿见到母亲被欺辱,也在哭喊中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开父亲的钳制。
她们二人都被尹卜狠狠抓死,怎么挣扎都挣不开。
待到尹卜气喘时,他才肯停下:“若你还想这个野种活,你就按照我的意思去做。如果你能将我想要的东西带来,我会放你和孩子离开。当然,你如果还想继续跟着我,我会真心对你们的。”
他抱着孩子离开了,头也不回。
尹若多次爬起,可剧烈的疼痛让她怎么都站不起。
她只能跌倒后爬起、跌倒后再爬起……最终,她无力地瘫在院里,任泥土脏了衣物,然后等着天空那场暴雨在雷霆里落下,在巨大的轰鸣声与点亮天地的惊雷里放声哭泣。
她将脸埋在泥土里,恨不得立刻死去。
这一瞬,天都在为她哭泣。
*
“我恨!恨我总是看错人。第一次我看错了周名、第二次又看错了尹卜。这难道就是我的命吗?”尹若神色里难藏恨意,泪水又从眼底深处涌了出来。
“他真该死!”一向冷静的云姑娘也难忍怒意,拳头紧握。
尹若一口将清酒灌下,一下被呛到,不禁剧烈咳嗽起来。
狂风倏地从阁外灌了进来,将笼中灯火都吹熄。极快,屋内有一股极深的凉意从背脊里爬了上来,这是一场新的风雨。
“那你去了吗?”云姑娘问,一身紫衣印在薄窗上。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是夜色提前降临。
“为了清儿,我必须去。”她起身,往顶阁边楼上靠,弓腰在风里,任其将衣衫、垂发都吹得飞舞、凌乱。
雨来了,如雾般细腻;风来了,如人般匆匆。
“那一夜,我梳了妆容,将伤痕遮尽,去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