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衙外。薄雾不知从哪儿来的,将黑夜都蒙上纱。
巷陌中,雾滴似扑在面上的粉,不多时,便湿润了脸庞,连衣物都变润了。
风来了,雾气席卷若沙暴。可立在雾里的周名却纹丝不动,从衣物深处取出当初尹卜掉落在舍内的那封信,信中如此写到:“阿若必属于我,尔等腌臜泼才,莫要以性命挑衅”。他未打开,将其捻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他一拳打在墙上,心里恶狠狠地想:当年留下这封信,是想在阿尹选他之后,用以反讽尹卜。毕竟,当初他是那般坚定。却没曾想近几日收拾,又从旧箱包裹里寻见了。
“周公子,不必恼怒。”雾里匆匆走出一紫衣女子。她面目藏在薄纱下,怎么都瞧不清,可那声动听的嗓子却足以令人下遐想她的容颜。
“你来了。是你说的,若是我将我的事告知清风兄,你便替我寻到她,还有那个该死的东西!”周名冷声。
“你让我寻的人,我已寻至了。”
“你找到了尹卜了吗?还是找到了她?”周名语气急切。
“是尹卜。我将其关在长安最西处的柴房里,你可去找他。”
“好!当真是好!”他冷笑,“我定要问问,他将她卖到何处去了。他怎么敢!怎么敢啊!”
“这是地址,你且去。”她递出信纸。
周名一把拽过,愤冲冲地离开,又转身回神看那紫衣女人。
“云小姐,如若清风公子一月后去寻我,该如何?他和你之间……”他欲言又止。
“你不必顾我。他不懂,所以我寻你,是为了让他懂。”
“好,想清风兄后日定会明白。”
“如是即好。”
周名离开,步履匆忙,在浓雾里闯出轮廓。
*
夜色深沉,雾气浓郁,连清风寒舍都瞧不见灯火。
紫衣女子守在栅栏外。她等待良久,见雾中走来另外一人。
——她一身鹅黄轻纱,素颜露痣,举着伞立在雾里。她的面容是憔悴的,杏眼里满是疲惫,可精致的耳形、鼻勾却那般动人。一颗淡痣则落在眼角下多了一点妩媚。
她今日梳有堕马髻,对紫衣女子行礼:“谢云小姐救命之恩。”
“不必谢!我只能救你一时,那群疯子又会找到你的。我不久后需离开一阵,那时……我还不知能不能救你。或许,你言尽你的故事,他会救你。”紫衣女子凝声。
“无碍,如此已足够。就是不知……云小姐答应我的……”
“当然,无论如何。你的女儿,我会替你找回来,并在一月内和你见面。”
“好。那我便去见你所说之人了。”她立在栅栏前和紫衣女子一样迟疑,“可如今,我这残花败柳之身,会不会玷污他的寒舍?”她心里猜得出,那人是云小姐在意的人。
“放心,他不会的。无论达官贵族、粗鄙村夫在他眼里都是一般的。”她叹息,“你也不必介怀,你本就是白莲,哪怕污泥深染,你依旧是白莲。”
“尹若感激涕零。”
*
言尽。
尹若推开栅栏,从雾里朝还亮着烛火的舍内走去。
紫衣女子驻足良久,等浓雾稀薄,才肯转身离去,怎么都不去见那个他在意的人。
*
舍内,清风并未入睡,仍是秉灯。他伏案而坐,一直埋头写,没抬头,即便栅栏被人推开。
“你来了。”他放下笔,抬眸瞧向立在檐下的女子。
“公子莫不是知晓小女子会来?”
清风面容含笑:“怎么会不知呢?这是她的安排。我虽不可算我己身,却能推衍她。”他起身迎接,将茶杯里又添上热茶,“若不嫌弃寒舍不如坐下。”
“谢公子。”她端起热茶,“天色生冷,一杯热茶能暖进心里。该如何称呼公子呢?”
“清风。”他寻来新的纸笔,研墨。
“真是好名字。”她笑,雾水从青丝滴落,“那公子,想必知道我为何来此了。”
“猜得出。”
“那好。他对公子言于何处了?”
“言至他取得功名后与你见最后一面。他说,他逃离了那里。”
尹若缄默半响,随后淡笑一声:“是啊,他逃离了那里……可他没过多久,又辞官回来了。”
“他回来了?”
“嗯。他回来了,夺回了他父亲输掉的一切。”
“可否详说?”
“他的事我不便说了。但我能猜出他对公子说了什么,不如就由我来替他补全罢。”她端起茶杯,神色慢慢暗沉下去,“这茶……”她蹙眉,放下茶杯。
“我和他认识其实是我被收养前的事,就连他都不知道。那时候,我母亲正离世。”
*
秋时,济源罗云街。
年幼的若希跪在泥地上,污水将她的脚趾泡得泛白。她衣着破衣衫,抱着溘然长逝的母亲,眼眶无泪,有眼下的红肿卧蚕。
她逢人就喊:“谁救救母亲!求求你们!”她大声哭着、大声喊着,却没人理会她。等到天色灰蒙,难见五指的时候。周全领着他年纪尚幼的孩子至她身边,心疼地摸她的头:“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若希。你可以救救母亲吗?”她哭着抱住周全的脚,“母亲睡着了,怎么都喊不醒了。”
小男孩走了出来。他似乎是看懂了她母亲的离世,心疼地摸摸她的头,牵着她冰冷的手,温柔地说:“不哭了,不哭了,哥哥帮你好吗?”
“父亲,我们帮一下她好吗?”周名以几乎乞求的目光瞧父亲。
父亲沉默片刻,点头:“那我们明日再回茶园。”
“好。”周名重重点头,转身安慰起女孩,“不哭了。你母亲只是睡着了。”
“不要!不要!”她哭着大喊。
“不哭、不哭。”周全抱紧她,很快,她哭昏过去了。
等到她醒来,已是翌日清晨。
周名给她递了一个暖的抽屉包子,又从自己的衣服里挑了件合身的衣裳递给她。
“母亲呢?”她又想哭,眼泪婆娑。
周名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将她领至她母亲碑前,指那堆土包:“你母亲在里面睡着了,以后都不会醒来了。”
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抱着墓碑放声大哭。
“不哭了。”周名也跟着要哭,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父亲说:难过想哭的时候抱一抱就好了。你让我抱抱,你就不难过了。”
她听不懂他的意思,只觉自己被拉了过去,然后在他的怀里哭了一晌午。
周全立在不远处瞧着,没有上前打扰,直到落日西下,他们不得不离开。
离开前,周名为尹希换了一身新衣裳,又为她将那间破屋子收拾干净,留了新被褥。
“我们该走了。小希,以后别哭了。”周名不舍。
若希又哭,像个水包,怎么都哭不完。
“好了,不哭。有时间我会来看你的。”他从怀里取出几个铜板,递给她,“留给你,每天都要去买热包,不能饿着肚子,会长不大的。”
她将他给的东西丢得远远的:“我不要。”
“你要拿着。”他又捡起来放在她手心。
最后,他被周全牵着离开了。
*
黑夜逐渐亮堂,四周能瞧见隐约的形状。
在她的话语声中,檐外天空有一线金黄从雾里穿过来。那些漂浮的水汽宛如凝实,一颗颗似珍珠般漂浮。等风一吹,就会散开。
尹若故作轻松地起身,朝晨曦照耀的地方走去。一身鹅黄轻纱在温暖的光里照得极清,将她曼妙的身姿在纱下勾勒出来,如画线般丝滑。
“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来看我。剩下的钱花完了,衣裳也变紧了。快要饿得要昏过去的我到处去偷,最后被人抓住,买给了收养我的父亲。”
“本来,我是被买入茶园里和他一样成为一个下人的。可是阿卜他……看上了我……所以我只能成为父亲的养女。”她抹去泪,“或许,我成为一个下人的话,和他在一起就是不一样的结局。也不至于……”
她沉默了。
许久后,等晨曦完全洒入舍内,她才继续开口:“直到……我在那场雨里见到了他。”
*
雨日。
她正呆坐在庭院里听雨声,心里因所谓婚事感到烦闷。因为他的心里装着小时候的那个人,可她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里。她在想,他过得好吗?即便是再见了,自己还能认出他吗?她不知道,只有听着雨声穿林打叶。
她漫无目的地在园中走着,却不知走至奴仆们的居地。她正准备离开,却瞧见那个躲在门檐下躲雨的人:消瘦、肩膀宽,像那个人。
她没敢去喊他,怕认错,更怕他不记得自己。所以她等,等到他露出侧脸,露出她记忆中的样子。一刹,她只觉心跳漏了半拍,一种别样的情绪从心底深处扬起。
她想上前叫他,但不知道他的名字,可见着他在雨中的模样,心里不禁难受。她不忍心看下去,立即朝来的路跑回去,抱来一件干净的衣裳,就像他当初给自己的一样。
她立在不远处,深呼吸了口气,用力地喊了一声:“呐,衣裳。”
*
“是啊。像当初那样,递给他一件衣裳。”她倚靠木柱,似一颗偏扶的杨柳,好似风一吹,就会倒下去。她话语声不停,“我没想到,他不记得我了。不过也对,谁会记得在那点小事呢。”
清风为她递上丝绢,她却摇头。
“谢公子好意。”她坐在门前,双腿吊在空荡荡的院坝里,“我因为他不记得我,伤心了好久。也正好遇上父亲那段时间让我学女红,所以我没时间去寻他,可没想到他傻乎乎地来找我还衣物。于是我抓着他陪我玩了一下午石子。”她轻笑,声若银铃,“那天过后我就没有不开心了,也原谅他忘记我这件事了。我心想,既然他忘了,就让他重新了解自己。不论以前,现在好歹也是尹府的小姐。”
“不如喝杯热茶。”清风端来茶水。
“好。”她轻抿茶水,“那之后,我总没事去寻他,跟他在茶园里定情,听他的诗。谁又能想到,当初那种感觉是喜欢呢?”她眯眼,明晃晃的阳光刺向她,“好景不长,我们被发现了。他被罚跪到昏迷。我为了他,去寻了他的父亲。”
*
初冬,茶园。
雪粒子趁着无人且安静的夜色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尹若立在庭院外,朝周全走去,隔得远远地喊了一声:“伯父。”
“小姐?这么晚了,您是……”周全起身相迎。
突然,尹若“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伯父,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声谢谢!”
“您这是干什么?”周全欲搀她,她却不动。
“您还记得当年,你与阿名在罗云街帮助的那个女孩吗?”尹若目中有泪光闪烁。
雪粒子一颗颗落在她的发间消失不见。
周全愣住,不自觉地将她与当年那个小女孩的眉眼合了起来。
“你是她?”他话语声一颤,不可置信,随后才嗤笑几声,“我就说……会有那家大家闺秀会喜欢粗野下人呢?我也回去寻过你,可你已不在那个地方。我与阿名四处打听,可时间有限,便不了了之。”
“我太饿了,等不下去。最后不得不离开,直到被父亲收养,成为这园中的小姐。”尹若话中带哭腔,“幸好,再一次让我遇见你们。”
“好啦,起来吧。”周全叹息一声,将尹若扶起,“你不该谢我。原本我也与路人一般,可阿名拉住我的手。我不忍心,才帮了你。”
“我知道。”她轻抚发,“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二人坐在黑夜里,月被厚重的云遮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漫天的雪似雨般洋洋洒洒地落下。风来了,夹杂着呼啸,荡入人的鼻腔、耳廓里。
他们并未打算离开。
“你真的喜欢阿名吗?”
尹若含羞点头:“喜欢。”
“有多喜欢?”
“不知道。”
“如果喜欢会让你离开这里,你愿意吗?”
“愿意。”
“如果喜欢会让你没有现在的生活,只有粗茶淡饭,你愿意吗?”
“愿意。”
“如果喜欢会让你违背你父亲的意思,你愿意吗?”
她犹豫了。
“是父亲救了我。他之言,如父之言,但我会跟父亲争取。”
“你喜欢他是因为报恩,还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
“他这个人。”
“如果让阿名、园主、尹卜三个人之中选一个,你会选谁?”
她缄默了。
“选不出来吗?看来你……”
她打断他:“阿名。”
“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是的,我会选阿名。”
这次,轮到周全沉默。
细雪如雨般划下,将整个天地都划上痕迹。
“我明白了。”周全低声,“我不会再阻拦你与他的事,我也会让他变得配得上你。但是你们要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事?”尹若惊喜。
“第一件:你们二人之间的事,不能让园主知道,更不要告诉任何人;第二件:在你们婚配之前,你们二人之间不得有云雨之情。”
尹若微红了脸颊,颔首答应。
周全起身,五尺佝偻的背影又倏地挺拔起来。他每一步都踩在薄雪里,留下清晰的脚印。
“小姐,屋外冷,你且先进屋内照拂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