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抓住我的辫子,把我拖进了杂物房,跪了整整一夜。”周名嗤笑,摇头,眼眶却红了起来。
烛火飘曳、风将长焰割成刀背。
“逆子!真是逆子啊!”父亲抓住他的长辫,头皮都渗出丝丝血迹,“那可是小姐啊!你在做些什么?”
“我和她是真心的!疼,父亲。”周名拧着眉,大声喊。
“你说什么?真心的?你有什么资格真心?”父亲神色愠怒,枯槁面容狰狞无比。
“我凭什么不能真心!我凭什么不能喜欢小姐!何况小姐也是喜欢我的,是爱我的!”
“你真是!”父亲不高的身躯抖如筛糠,从柴捆里抽出长条,朝他狠狠鞭挞下去,“你懂什么叫喜欢吗?你懂什么叫爱吗?你……”他刚抽几鞭,就虚弱地立在原地喘息。
“我怎么不懂!书里都写有。《诗经·周南·关雎》有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有……”他瞪大双眼,反驳,“《越人歌》有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你以为你读了几本破书,我就教不了你了?”他又举起长条抽打起来,在纤薄的麻衣下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从明日起,你不准再见小姐!你们不般配!你必须离开他!”
“凭什么!我不!”
“逆子!你真是要气死你老子!看我不抽死你!”
“就算是抽死我,我也不会离开她的!”
“你!”他怒火中烧,长条一下又一下地鞭挞在他的身上,将烛火都抽得摇摆不定,直至鲜血渗出他的麻衣。
父亲疲惫了,汗渗透衣裳。他瞧着腰板挺得笔直的周名,还有他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陷入沉默。
“是父亲无用。”他清瘦的身子佝偻了起来,宛若千斤重压将他压塌,“是我没用……”他干枯的眼眶隐约有泪光。
“跟父亲没关系。”周名不解。
“怎么能没关系呢?如若父亲努力一点,不让你成为别人家的仆人,也不至于此。可是……当年是园主救了咱们家,但你却喜欢上了他的女儿……作孽啊!”父亲的声音嘶哑,“算父亲求你可以吗?离开她。”
周名不语,握紧拳头,将脸憋得通红。
“父亲当了一辈子的地道人,即便不知知恩图报,也不可以怨报德啊!儿啊,你这样做,是要为父的脸面放在哪里呢?”父亲轻怕周名的肩,“离开小姐好吗?”
周名眼睛里有泪花,语气却坚定不移:“不要。”
“为什么不?你能给小姐什么?你有钱财吗?你有身份吗?你什么都没有!你只是个签了卖身契的下人!”父亲试图摇醒他,“是父亲无能!什么都给不了你。小姐日后是要嫁给公子的,园主会留给她整片园子!会留给她万贯钱财!会为她寻一个配得上他的男人!”
“是!我没钱、是个仆人,可是我喜欢她啊!我爱她!我可以为她赚取钱财、我可以为她考取功名。”周名双目含泪,方才那般鞭挞他都没哭,“哪怕是为了她牺牲我这条命!”
啪——清脆的掴掌声响起在幽寂的夜里。
父亲盯着刺疼的手掌,又望向征然的周名,见着鲜红的手印从他的脸颊上浮现。
“逆子!没有什么比你的命还重要!你……”他指着他的鼻梁骨,“顽固不化。你就一直跪着,别起来,跪倒你想通为止!”他将破旧的木门摔得轰隆响,离开了,留下了他。
他跪着,滴水不进,直至昏迷过去。
*
父亲并未走远,而是坐在庭院石凳上。
清冷的月光照出他的模样:身长不过五尺,当他坐下时,还不如周名的一半。远远瞧着,似一堆烂衣裳里支了木架。他凌乱的头发被幞头包得紧紧的,黝黑枯槁的皮肤上裂出纹路。
他回首望向屋内还跪着的人,安静了下来,然后长叹一声,最后从藏在最深处的包里掏出那颗不规则的石头,在月光下泛着金光。
那竟是二两金子,被他攥得极紧。
“对不起,儿。是父亲没用……”他吐出雾气,将皎月都蒙上一层纱,“既然喜欢就去做,不要像我一样软弱不能。我能为你做的不多。”突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怎么都不停,直到捂嘴的手上握住鲜红的血,擦干净在泥地上。
初冬的茶园是冷的,麻衣遮不住刺骨的风,一根又一根地刺入脊梁骨里,令人浑身颤动,且见暗淡月色下飘落的雪粒子,跟着浸入了最深处。
*
“任父亲如何劝我,我都不肯答应他。”周名从衣内取出一角破布,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他并不嫌脏,轻轻地抚摸着,直到眼眶泛红,回收衣内。
“节哀。”清风神情不移,为他续上热茶,“此后呢,又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父亲会一直阻拦我,可当我从昏睡中醒来时,小姐坐在我身边。”周名小抿一口,又凝眉,似有话不尽的忧愁。
*
“周名,你醒来了。”
他睁开眼后,就见哭红双眼的尹若盯着她笑。她抱着他,抚摸他的脸颊。
“阿尹……我不是跪着的吗?”他只觉嘴唇干涸,咽喉都要冒烟了。
尹若哭了,泪水似珍珠般颗颗地滴在他的脸上:“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她紧紧抱住她。
“好了。我没事。”周名轻声安慰。
“小姐,你先离开吧。”突然,父亲低沉的声音闯了进来,惊得周名立马将尹若护在身后。
“父亲,有什么事情冲我来!”
“小姐放心,我不会再罚他了……”他平静地说,并没有要发怒的意思。
尹若轻怕周名的肩,温柔地笑:“无碍,伯父已答应我不会让你再跪着,也不会打你了。”
“好。”他将信将疑。
她合上门扉。
父亲盯着周名,一双认真的眸子沉默有力,持续许久,都不言语。
“你真的喜欢小姐吗?”
“喜欢。”周名目光闪躲,不敢直视。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周名抬起那双墨黑色眼眸,认真且坚定:“父亲,我喜欢她。”
父亲收回目光,嗤笑一声:“不自量力的东西,天真的以为喜欢就是爱。”他又举起破布轻咳几声,“既然你喜欢,就努力去做。”
“父亲的意思是……”他惊诧。
“没听懂吗?”父亲突然丢给他一口布袋,“你一介奴仆身份,又能有什么?既然喜欢她,就努力配得上她。你需要身份、更需要足够多的钱财。记住,一旦你们俩的事被发现,我便无法保住你。从那之后,你要跑,不顾一切离开,不然你会死。”
“听懂了父亲。”他感动地听着。
“跟着公子努力读书,等这场冬天过去,冻住的泥土化开,就是长安春闱的日子了,那是你仅有的机会。”
“可是,我没办法离开这里……”
“哼,就知道你小子。打开袋子。”
周名慌忙地从布袋里拿出盖满手印与印章的陈旧宣纸,还有碎银几两:“这是……我的卖身契?”
“不然呢?难不成是我的?”
“父亲。”周名双目含泪,鼻尖发酸。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父亲,忽然,他意识到什么,连忙问,“那父亲呢?我若是走了,父亲该怎么办?”
“亏你还记得我。我还以为你被喜欢的猪油蒙了心咧!”他骂骂咧咧地说着,化为一笑,“我的也换回来了,已经被我烧掉。这是你的,记得回去烧掉或撕烂。你若是被发现了,我不也得跟着一起跑,不然留在这儿寻死呢?你这瘪犊子,气死我了你,怎么你母亲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
听着父亲的话语声,周名这才放宽心地跟着笑呵呵了起来,靠在父亲身边献起了殷勤。
“好了,别假意思的在这摆弄了。小姐还在屋外等你,去罢,陪陪她。记得别被人发现。”父亲摆摆手,不耐烦地倒在榻上佯装睡去。
“那孩儿去啦。”他轻手轻脚地合上门。
离开后,父亲又坐了起来,将那块沾有血的破布藏了起来,而后有一行清泪从粗糙脸颊上流了下来。
他抹去,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或是想,当年苦读诗书十载,却还是没能考取功名,还因成了远近闻名的赌徒输光了祖上最后的一点家产,被卖入这茶园。然后得园主帮助,还尽了债务,随便寻一园中的女人了却姻缘,见着心仪的女人生下公子,然后死在那场鲜血的冬日,却无能为力。
或是想,若非自己无能的一生,自己的孩子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喜欢一养女,都得躲躲藏藏。
或是想,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看着自己的孩子娶妻生子了……
或是……他大抵也累了,不愿再想了。
*
细雨已停,濛濛薄雾笼住长安。
偏隅之地,有风从帘外往庭中吹拂,撩拨衣袂。
“周兄,现已至午时,不如简单吃食些,再继续说?”清风谈吐儒雅,收拾桌子纸笔。
周名颔首,从记忆中清醒过来。
“那便劳烦清风兄了。”
“要吃酒吗?”
周名征然一瞬,轻笑:“清酒便好。我不太胜酒力。”
“好。”清风转身至内间里去了。
不多时,清风端来一盘煮熟的黄豆、一盘生野菜、还有些肉食,配着两瓶薄绿玉瓶清酒。
“粗茶淡饭,勿怪。”他放置好碗筷。
周名上前帮忙:“怎么会?还怕你嫌我留在此处,多了些麻烦事呢。”
两人对膝而坐,食不言,只留桌上两瓶未饮尽的清酒。
“酒食已尽,心满意足了。”周名脸颊微红,口中吐出酒气,“清风兄若不嫌弃,我便继续说了。”
“无妨。”
“好。”周名小酌一口,娓娓道来,“我把父亲支持我的事告诉她了,她很开心。”
*
茶园边。
枯槁的茶树被皑皑白雪覆盖,形成层层雪窠,踩在上面会凝成碎冰。
周名朝他们约定的地点疯跑。
“跑慢点,别摔着。”她的脸蛋在冷风中吹得深红,似苹果。
周名抹去鼻涕,在衣角上擦了擦:“不会。我有件好事要对你说。”
“我也有一件事。”她瞧着他的模样欲言又止,目光里有难藏的悲伤,“你先说。”
“父亲不会阻拦我们俩在一起。”周名笑逐颜开,“而且,父亲给了我这个。”他举起那张薄纸在她面前晃,“猜猜是什么?你肯定猜不到。”
“是什么?”
“我的卖身契!”他大声喊,“从今以后,我不再是茶园仆人,随时可以离开这里。”然后他将卖身契撕成了碎片,像烟花般分散在茶园里,埋在深雪和泥土里,再难寻觅。他倏地抱起尹若,旋转了起来,在笑声中和吵闹声中晕了头。
“等这场冬天过去,我会离开这里。”
“去哪里?”她不解,“为什么要离开?”
“我要离开这里,去参加春闱,只有取了功名,才能名正言顺地娶你。这样,我才能配得上你!”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感受她身上的清香,语气温柔,“等我好吗?等我娶你。”
她埋在温暖的怀抱里,低低地说了一声“嗯”。
“真的吗?”他欣喜若狂。
“嗯。”她又答。
他又情不自禁地抱着她开始转,大声喊:“老天,她答应我了,他答应我了!”
“小声点,别被别人听见了。”她羞赧地捶他。
二人疲惫得坐在雪地里。
“你想和我说什么事?”他安静下来后问。
“哎,我想和你说什么来着?你瞧,被你这一弄,想起不来了,等我下次想起来再给你说。”她撇嘴。
“哈哈,等你想起来再给我说。”
“好好好。外面太冷了,我们早点回去。”她不回头地离开了,可那双平日如明珠般灿烂的眸子被水汽蒙住了,好似时间一久,就可凝结成冰。
那件事,她也不愿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