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齐国的权衡与行动
临淄城的盛夏裹挟着渤海的咸涩热浪,日头毒辣得能将青石板晒出油来。蝉群攀附在朱漆廊柱上嘶鸣,声浪撞在雕花窗棂的冰裂纹琉璃上,又碎成尖锐的嗡鸣。齐王田辟疆半倚在镶玉檀木榻上,锦袍领口散开大半,露出脖颈处沁出的细密汗珠。手中的羊脂玉如意一下下磕着紫檀案几,在寂静的殿内敲出焦躁的节奏。
案头密报上的字迹被烛火映得通红,秦国商队满载铁器粮草通过武关的消息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窗外荷塘突然炸开涟漪,受惊的锦鲤搅碎了满池红莲倒影,残瓣随波逐流,恰似齐国此刻飘摇不定的局势。他猛地扯了扯绣金线的云纹锦袍,锦缎摩擦声中带起一阵风,扫落案上竹简,刻着列国疆域的简牍哗啦啦散了满地。
"备车!去稷下学宫!"田辟疆的怒吼惊飞了檐下白鸽,他撑着榻边螭龙纹扶手起身,宽厚的身躯带得青铜鹤形灯剧烈摇晃。马车碾过临淄城的青石板路时,他掀开锦帘望向街景——酒肆前伙计招揽生意的吆喝声、绸缎庄外商队装卸货物的喧闹声、巷陌里孩童追逐的笑闹声,交织成齐国繁华的市井长卷。可他的目光却穿透这热闹表象,落在街角几辆挂着楚国商旗的马车上,那些曾满载香料丝绸驶入琅琊港的车队,如今竟成了扎在他心头的刺。
稷下学宫的讲经堂内,百家争鸣的声浪几乎掀翻飞檐斗拱。田辟疆踏入时,正见白发儒生公孙墨站在高台之上,雪白的胡须随着慷慨陈词剧烈颤动:"秦乃虎狼之国!商鞅诈俘公子卬时,用的是秦国玄铁剑;张仪戏楚怀于商於,靠的是秦国连横策!此等背信弃义之邦,与之为盟,无异于抱火卧薪!"
堂下群臣神色各异。相国邹忌垂眸捻着稀疏的山羊胡,藏青深衣上的暗纹随着呼吸起伏,活像蛰伏的毒蛇;孟尝君田文则摇着湘妃竹扇,腰间玉璜撞出清越声响,赤色锦袍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团跃动的火焰。
"诸位卿家以为,我齐国该如何应对楚秦之争?"田辟疆的声音裹挟着帝王威压,震得堂内青铜编钟嗡嗡作响。
邹忌踏前一步,广袖拂过地面:"王上明鉴。楚国虽强,不过偏安南方;秦国狼子野心,早有吞并六国之意。昔年齐湣王灭宋,五国伐齐,函谷关前血流成河......"他的声音陡然哽咽,苍老的面容上爬满忧虑,"臣恳请王上严守中立,莫让齐国再陷战火!"
"荒谬!"孟尝君猛地收扇击掌,竹骨相撞声惊得梁上燕巢簌簌落土,"楚国吞并越国后,商船已占我胶东盐市七成份额!"他展开羊皮地图,指尖重重戳在淮河沿岸,"看这态势,不出三年,琅琊港就要沦为楚人的囊中之物!秦国愿开武关互市,正是制衡楚国的天赐良机!"
田辟疆摩挲着腰间和田玉扳指,听着争论声渐渐模糊成耳鸣。夕阳穿透雕花窗棂,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将眉间沟壑照得愈发深沉。当最后一缕余晖将学宫飞檐染成血色时,他终于开口:"遣使入楚,就说齐国有'唇亡齿寒之忧';命田单将军加固济水防线。"他望向远处临淄城墙,那里正有工匠修缮箭楼,夯土声隐约传来,"告诉秦国使者,武关商队的关税,一两银子都不能少!"
郢都楚王宫内,青铜编钟奏出的《激楚》曲突然走调。楚王熊悍怒目圆睁,虬结的青筋在脖颈暴起,抓起齐国使者的书信就摔在地上。案几上漆盘里的云梦鹿肉飞溅而出,油脂溅在蟠龙柱的鎏金纹饰上,宛如凝固的鲜血。"田辟疆这老匹夫!"他一脚踢翻青铜酒樽,酒水混着鹿肉在雕花地砖上蜿蜒成河,"表面说担忧,实则想断我楚国北上之路!"
项燕将军按剑上前,赤色战甲上的龟甲片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这位身高九尺的猛将虎目圆瞪,腰间佩剑的龙吞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大王,齐国此举必是受秦人蛊惑!臣愿率十万大军,在方城之外摆下'八门金锁阵',让田辟疆知道楚国的剑,比他的琉璃器皿锋利百倍!"他身后的大纛旗突然被狂风卷起,"楚"字红绸猎猎作响,惊得檐下白鹭扑棱棱四散而逃。
半月后的方城山下,战鼓声震得群山共鸣。项燕亲率的楚军列阵十里,戈矛如林,旌旗蔽日。新式巢车高耸入云,车中士兵操纵着青铜弩机,箭矢破空声此起彼伏;投石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巨大的石弹划破长空,在远处炸出数丈高的烟尘。演练场的黄土被战马踏成齑粉,混着士兵的汗水,在烈日下蒸腾起呛人的雾气。
消息传回临淄时,稷下学宫正举办"止戈论"。学子们围坐在泮池边争论不休,有人举着竹简痛斥楚国黩武,有人指着地图分析齐国危局。街边茶馆里,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列位看官!楚国这军演,分明是要给咱齐国......"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齐国斥候快马加鞭,扬起的尘土扑了满街行人。
"王上,楚国此举意在威慑!"孟尝君在齐王宫偏殿里来回踱步,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进衣领。他突然抓起案上竹简,竹片边缘在掌心勒出红痕,"但臣料定他们不敢轻启战端!如今楚赵联盟未成,秦国又虎视眈眈,楚国若与我齐开战,必陷两线作战之危!"
田辟疆望着窗外翻涌的乌云,想起幼年时祖父讲述的齐楚"召陵之盟"。那时两国联军旌旗相连,曾让楚国不敢北进分毫。可如今......"传旨!"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命田单在济水沿岸增设烽火台,每五里一座;选三十名能言善辩的商队使者,随外交使团入楚。"他猛地转身,眼中闪过狠厉光芒,"告诉楚国,齐国的商船,是用齐民的血汗铸就,不是谁都能堵的!"
楚国朝堂上,齐国使者陈轸跪在冰凉的丹墀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我王对齐楚旧盟始终念念不忘,"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膝行上前时,腰间玉佩撞出慌乱的节奏,"只是楚国近年吞并越地、染指泗上,胶东的盐商们......"他突然展开账本,密密麻麻的数字在烛光下闪烁,"三个月来,已有七成商船改道他处!"
楚王熊悍盯着账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项燕冷哼一声,腰间佩剑"噌"地出鞘半寸:"狡辩!分明是与秦人勾结!"
"将军且慢!"陈轸猛地抬头,眼中含泪,从袖中掏出檀木盒。盒盖开启的瞬间,琉璃器皿折射出七彩光芒,映得殿内众人瞳孔骤缩,"我王愿以琅琊港三成税赋为聘,只求楚国暂缓北进。此等琉璃,乃齐国工匠耗尽三年心血,以东海鲛人泪炼制而成......"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编钟余韵轻轻震颤。良久,楚王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疲惫与无奈:"回去告诉田辟疆,楚国的剑锋,向来只斩敌人。"他望向窗外暮色中的郢都,护城河上的画舫依旧歌舞升平,可岸边戍卒的甲胄却在夕阳下泛着冷光,"若齐国真能严守中立,方城之外的军演......不过是场戏罢了。"
当齐国使者的马车驶出郢都城门时,天边晚霞将城墙染成暗红,宛如被鲜血浸透的铠甲。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里,陈轸悄悄擦去额角冷汗。而此刻的临淄城,田辟疆正站在点将台上,看着济水河畔新立的营寨。晚风掠过他的锦袍,远处传来商贩的叫卖声,可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是诸国博弈的暗流在汹涌奔涌。齐国这枚棋子,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