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双说想出去走走,她担心李君吾还没有离开,但看了看他,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别墅外,除了一条车迹罕行的道路,方圆数里都是杳无人烟的野地,生满郁郁葱葱的高树。
这里距离市中心有二十余公里,是比郊区还要偏远的郊区,但假如翻看十多年前的市区发展规划,曾有一个方案是要向这个方向发展建设的,然而被市委某袁姓一把手否掉之后,市区发展便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进行了。当然,这些都是被时间大潮淹没掩埋在历史之中的一些无人在意的小事了。
打开门,不远处台阶上李君吾坐在那里,抽着烟,背影苍凉寂寞,被他称作“老伍”、同样也被李袁树喊作“伍叔”的汉子站在他身后,挺拔如一棵古松。
张无双向他走去。
李袁树想拉住他,犹豫一下只是跟在他的身后。
听到声音,李君吾回头看来,踩灭了烟头。
张无双停下,对李袁树说要她先回去,“我有些话想单独跟叔叔谈谈。”
她想要摇头,却只是说了声“好”,神色里担忧和关切遮掩不住流露出来,然后狠狠瞪向李君吾,其中威胁意味不言而明。
李袁树回去了,紧随其后老伍也跟着进去。
张无双到李君吾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二十五一盒的“玉溪”,拿出一根递向李君吾,后者接了过去,张无双给他点上,他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这个胆子不小,在他眼中开始变得有些有趣起来的年轻人,等待着他的开口。
“叔叔,我是袁树的男朋友,我叫张无双,河南人。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他们是农民,种了一辈子地,奶奶最疼我,五年前和袁树的妈妈同一个时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总觉得亏欠她许多,可永远没有机会去偿还。”张无双看向前方,脸上现出缅怀的神情,那个老人的面容似乎在道路上卷起的风里浮现。
那盒玉溪在手上握着,张无双轻轻摩挲着柔软的烟盒,“我不抽烟,可我身上常常揣着一盒,爷爷教我的,逢人递烟,为了所谓人情世故,我其实不太喜欢,不过在试着去做,接受一些本来觉得麻烦、或者让我有些反感的事情,成年人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把笑脸伸出去给人打,我现在还做不到这个地步,可真到了形势所迫的时候,什么面子、尊严,我可以把它们都舍弃不要。”
“十二年苦读,总算是考上大学,成为村子里少有的大学生,村民都说我出息了,只有我知道那个三流大学的毕业证属实没有什么含金量,毕业之后连一个月薪三千的工作都找不到,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不如进厂。于是跟着几个朋友进厂打螺丝,被黑中介坑进黑厂,不到半个月,一个朋友的手指就被闸刀切掉一截,没有五险一金,就在一个小医院简单做了缝合,给一点点赔偿,可他就这样成了残废,他明明才23岁,不满意我们就闹,可是没有结果,本身就在外地,他们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互相拉扯,一群刚出社会的愣头青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老狐狸。于是一伙人就散了,各回各家,我呢,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朋友,自己在当地找了一个兼职。有时我会觉得不甘心,我们这些人,想过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没有资本,这样一无所有进入社会可能会成为一颗可有可无的螺丝钉,成为天之骄子的背景板,成为资本家手底下的工具人,可是不应该是这样啊,不应该用尽全力最终却只能是空气中一粒脏兮兮的灰尘,这样不对!”
“我们都不过是蝇营狗苟的小人物,可能在上面一些大人物的眼里,我们这样的人都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也不应该有,这样他们会更安心,安于现状的人总归更好掌控,没有什么会去挑战他们的权威。”
“你可能也看不上我们这些整日里为一些琐碎的小事忙忙碌碌的庸人,觉得没什么出息,何况一个满身地摊货,长得也是一副对不起党和国家的模样的农村人,更是没可能让你高看一眼,我觉得这很正常。”
“叔叔,你肯定疑惑袁树她究竟看上我哪里,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她那样优美洁白的天鹅,怎么偏偏对我这个偏安在一方池塘里、满身臭泥的癞蛤蟆青眼相加?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可是她终究选择了我,成为我女朋友。”
“我们农村人或许目光短浅,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抱负,然而一点点的野心还是有的,比如会想要更好的生活,再比如碰上一些好的东西会想着占有,把它牢牢抓在手里。袁树是我这辈子以来遇到最好的宝物,所以我生出了一些野心,想把她娶回家里、占为己有的野心。或许赤裸裸不加掩饰了些,但本质上就是这样的。在遇到袁树之前我不会有这样的野心,可既然遇到了,就没可能轻易放弃,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我绝不可能退让半步。”
“我知道这中间会有许多艰难险阻,一道道关隘,一座座高山,有些是内部的,我们之间的矛盾,尽管我相信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矛盾,然而世事难料,但我可以保证以最好的方法处理解决;有些是外部的,比如你的意志。叔叔,我很想得到你的认可,我需要的仅仅只是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证明袁树眼光的机会,仅此而已。”
一口气说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张无双心中其实惴惴,然而要强撑作一副镇静的模样,在这个气场颇为强大的老丈人面前不能露怯。
李君吾一直静静听着,并不曾出声打断过他,不时抽上一口烟,眯着眼吞吐烟雾。
此时用饶有趣味的目光看着他,“如果我说不呢?”
张无双露出一个格外欠揍的灿烂笑脸,呵呵说道:“叔叔,你的眼光真的不如袁树。”
看着鼻青脸肿的张无双,肿着大大的熊猫眼,李袁树好笑又心疼,“李君吾那个混蛋,谈不拢就谈不拢,下这么狠的手!我去找他理论!”
说着就要出门追赶刚离开不久的李君吾。
张无双拉住她,因为脸肿着说话有些含糊不清,“谈拢了,只是最后叔叔说横竖看我不爽,就把我暴打一顿。可能是看出了昨晚我们那个……这事我理亏,没敢还手。”
李袁树帮他揉着肿起的脸,问:“你们怎么说的?”
“叔叔提了两个条件,给我五年时间完成,一是打败他的保镖伍六七,这是硬性条件,我得证明有保护你的能力;二是资产突破五千万,或是摸着实权正处的门槛。达成这两个条件就考虑我们的事。”
“嗯……还有个附加条件,就是揍我一顿,算是出气,免得万一以后真的成了他女婿,横竖看我不顺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所以现在跟我挑明了说。这是他打过我之后才说的……”
张无双想起那张笑吟吟却充满戾气的脸,在乱拳把他锤成猪头之后,立刻变得神清气爽的模样。
张无双有些幽怨:“打人不打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