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的手指在玛德琳瘦弱的肩膀上收紧,妹妹的骨头在他掌心下像是一把随时会折断的枯枝。德克离去的马蹄声还在耳畔回荡,而磨坊边的三具尸体已经开始吸引更多的乌鸦。
“别怕。”艾登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磨盘碾过的麦壳。刚刚戴着的铁环在他手腕上留下了深紫色的勒痕:“我们得去看看母亲。”
玛德琳点点头,淡金色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弯腰捡起掉在泥泞里的草鞋时,艾登注意到她锁骨处已经肿起一片青紫——罗杰那一剑柄留下的印记。妹妹总是这样,疼痛时咬住嘴唇,像只受伤的小兽般沉默。
他们踩着泥泞的小路往茅屋走去,艾登的每一步都让腰间的淤伤发出尖锐的抗议。路过歪脖子榆树时,他强迫自己不去看托马斯的尸体,但那具肿胀的尸体却像烙印般刻在他的视野边缘。十七岁,只比他小两岁,就因为向往自由市镇的面包香味而被吊死。
“哥哥...”玛德琳突然抓住他的袖子,声音细若蚊蝇:“那位骑士大人说的是真的吗?我们真的可以...”
艾登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山丘的方向,德克消失的地方。三年前那个烧毁子爵粮仓的传说突然变得真实起来——那个疤痕横贯右脸的男人,手背上覆盖着和他一样的烙印。格雷兄弟会,这个在农奴们低声耳语中都没出现的名字,如今向他伸出了手。
茅屋的门半敞着,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母亲躺在角落的草垫上,枯黄的头发散在脏污的枕头上,像是一团团枯萎的荨麻。听到声响,她艰难地撑开眼皮,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明亮的蓝眼睛如今浑浊如泥水。
“艾登...”母亲的声音有气无力:“他们...要带走你了吗?”
艾登跪在草垫旁,握住母亲枯枝般的手。那双手曾经能织出全村最细密的麻布,如今却布满了冻疮和老茧。他注意到草垫边缘有一小滩暗红的血迹——母亲又咯血了。
“没事了,母亲。”他轻声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有位骑士...救了我。”
“骑士?”母亲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警觉:“什么骑士会救农奴?”
玛德琳从屋角的瓦罐里舀出半碗浑浊的水,小心翼翼地捧到母亲唇边:“他叫德克,母亲。他杀了那些卫兵,还说他手背上也有和我们一样的农奴烙印。”
母亲的手突然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艾登的皮肉。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整个身体蜷缩起来,艾登扶起她的肩膀时,感受到那具身体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
“德克...”母亲喘息着说,声音里有一种艾登从未听过的情绪,“他...还活着?”
屋外突然响起一声闷雷,雨势变得更大了。雨水从茅草屋顶的缝隙渗进来,滴在泥地上形成小小的水洼。艾登和玛德琳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您认识他?”艾登问。
母亲没有立即回答。她颤抖的手指摸索着枕头下方,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当她展开那块褪色的麻布时,艾登看到了一个和他腰间护身符几乎一模一样的苦像碎片,只是边缘更加磨损。
“十五年前...”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仿佛回光返照般;“你父亲不是病死的,艾登。”
屋外的雨声似乎突然变大了,敲打在茅草屋顶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艾登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爬上来,德克临行前的话在他耳边回响——“格雷兄弟会会拯救一切绝望的人。”
“父亲他...”
“他是被吊死的。”母亲的眼睛里燃起一种奇异的火光:“就在那棵歪脖子榆树上,和今天的托马斯一样。因为他加入了格雷兄弟会,因为他不愿再做子爵家的狗。”
玛德琳倒吸一口冷气,小手捂住了嘴。艾登感到喉咙发紧,仿佛有人用绳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他记忆中的父亲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总是在田间弯腰劳作的佝偻身影,一个在寒冬里把最后一口粥让给孩子的沉默男人。
“德克是你父亲的朋友”母亲继续说,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他们一起...计划一起前往自由城镇。但你父亲被抓了,德克逃了出去。我以为他也死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母亲的话。鲜血从她嘴角溢出,在灰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艾登用袖子擦拭那些血迹时,发现母亲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则规则。
“母亲,别说了,您需要休息...”
“不!”母亲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听我说完,艾登。德克回来了,这意味着...战争要来了。西奥多子爵的军队...黑水河...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你必须...做出选择...”
艾登感到一阵眩晕。德克临走时的话突然有了新的含义——“如果你们想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这不是邀请,这是警告。战争的车轮已经转动,而像他这样的农奴,要么成为贵族战争的炮灰,要么...
“哥哥...”玛德琳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母亲她...”
艾登猛地回神。母亲的眼睛半闭着,呼吸变得浅而快。他熟悉这种征兆——村里太多老人就是这样走向死亡的。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似乎正在迅速变冷。
“艾登...”母亲最后的声音几乎只是气流:“你父亲...留给你的...在灶台下...”
她的胸膛最后一次起伏,然后永远地静止了。雨声填满了沉默的茅屋,玛德琳的啜泣声混在其中,像是受伤的小动物。艾登轻轻合上母亲的眼睛,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十五年的谜团终于解开,而答案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
他跪行到屋角的土灶旁,手指摸索着潮湿的泥土。第三块砖松动得异常,当他撬开它时,一个裹着油布的小包掉了出来。油布里是一把短匕首,刀刃闪着冷光,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断链图案——和德克盔甲上的徽记一模一样。
“这是...”玛德琳睁大了眼睛。
艾登的指尖抚过那些刻痕,突然明白了母亲临终时没有说完的话。这不是一把农奴该有的武器,这是一个反抗者的遗物,一个父亲留给儿子的选择。
屋外的雨声中突然混入了新的声音——远处的号角,沉闷却清晰。玛德琳惊恐地看向艾登,那是子爵城堡召集卫兵的信号。罗杰他们的尸体一定被发现了。
“我们必须走了。”艾登站起身,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把匕首塞进腰带,转身用破毯子裹住母亲的遗体:“在天黑前到达黑水河磨坊。”
“那母亲...”玛德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艾登从墙上取下生锈的锄头,那是家里唯一的铁器:“我们会安葬她。就在屋后的橡树下,和父亲...真正安息的地方在一起。”
当他们抬着母亲轻飘飘的遗体走出茅屋时,雨势小了一些。远处的山丘上,艾登又看到了那种金属的反光——不止一处,而是星星点点,如同夏夜的萤火,但更加冷酷。西奥多子爵的军队,德克警告过的风暴。
橡树下的泥土松软而潮湿。艾登挖坑时,每一锄都让他想起父亲模糊的面容,想起母亲临终的嘱托,想起德克手背上那个被匕首覆盖的烙印。当他最后用泥土覆盖母亲的遗体时,玛德琳把一束野花放在小小的坟堆上。
“他们会来烧烧村子吗?”玛德琳突然问,眼睛望着远方山丘上的反光。
艾登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托马斯肿胀的尸体,想起沃顿踹在他腰间的铁靴,想起罗杰剑柄上那个可笑的骑士纹章。然后他想起德克的钉头锤砸碎护心镜的声音,想起那把藏在灶台下的匕首,想起父亲选择反抗而非屈服。
“是的”他最终说,声音比他想象的要平静:“但我们会先离开。”
艾登拉起妹妹的手,最后一次环顾这个他生活了十九年的破败茅屋。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小路,也冲刷着磨坊边那三具卫兵的尸体。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乌云正在聚集,似乎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德克留下的马蹄印在泥地上依然清晰,指向黑水河的方向,指向自由或者死亡——但不再是永无止境的奴役。
“走吧”艾登对妹妹说,声音里有一种新生的坚定:“我们去找德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