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跪在腐叶堆积的泥泞里，手紧握着，像是要把整个秋天的寒意都攥进掌心。十月的雨不是落下来的，而是像蛛网般悬在空气中，钻进粗麻衬衣的每处缝隙，将去年冬天落下的肺疾又唤醒在他胸腔深处。他弓起后背压抑咳嗽的冲动，这个动作却让铁靴踹在腰眼上的力道更重了三分。
“瞧瞧这窝老鼠。”包铁靴跟碾着他的尾椎骨，卫兵沃顿的声音混着麦酒发酵的酸臭喷在他耳后：“奥利弗山子爵领的骑士大人需要二十个壮丁，我看这贱种倒是挺合适。”
铁手套揪住他稻草般枯黄头发时，艾登听见自己颈椎发出的脆响。被迫后仰的视野里，磨坊腐朽的橡木轮叶正在铅灰色天空下缓慢转动，像是残酷刑具的组成部分。沃顿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他颈侧暗红的烙印——那是五年前收获季，因为交不足粮税被烙上的子爵家徽，如今已经和皮肤上的冻疮疤痕融为一体。
“该是你回报骑士大人们恩典的时候了”卫兵队长罗杰用剑鞘抬起艾登的下巴。这个满脸痘疤的老兵左眼戴着皮罩，露出的右眼瞳孔泛着死鱼肚般的灰白：“还是说你想学那个贱奴的儿子？”
艾登不用转头也知道罗杰指的是什么。磨坊旁那棵歪脖子榆树上，托马斯的尸体已经在秋雨里泡胀成青紫色。上个月这个十七岁少年试图逃往自由市镇，被巡逻队逮住后，骑士大人亲自下令用浸过盐水的牛皮绳将他吊死。此刻正有乌鸦轮流啄食那具尸体裸露的脚趾，黑色羽毛不时飘落在艾登手边的水洼里。
茅屋的破门板突然撞在墙上，玛德琳赤着脚冲进雨幕。他十二岁的妹妹像株营养不良的燕麦苗，褪色的亚麻裙下露出细瘦的脚踝，左脚草鞋不知何时已经掉了后跟。她扑跪在沃顿脚边时，泥浆溅在卫兵锃亮的护胫甲上上，立刻招来一记耳光。
“尊贵的老爷们”玛德琳用袖子擦着鼻血，声音比教堂地窖里的老鼠还轻：“我哥哥要照顾生热病的母亲......厨房梁上还挂着半袋燕麦，都孝敬大人们......”
罗杰的青铜剑柄砸在她锁骨上时，发出类似捣碎鸟巢的闷响。埃里克感到有根血管在太阳穴突突跳动，他刚撑起膝盖，另一个卫兵的铁护膝就重重压在他喉结上。腐烂的橡果气味混合着对方铠甲里的血腥味灌入鼻腔，视线边缘开始出现黑斑。那些盘旋的乌鸦腾空，在铅灰色天幕上组成流动的阴影。
“听着，贱骨头”罗杰蹲下来时，皮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他独眼里映出艾登扭曲的倒影：“西奥多子爵的军队已经跨过多瓦河，每个农奴都是骑士大人的财产”生锈的剑尖挑起艾登下巴，在旧烙印旁边压出新月形的血痕：“你是想跟那帮骑士拼命，还是先看我把这丫头送去慰劳骑兵队？”
茅茅屋方向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艾登知道那是母亲又咯血了。三周前领主夫人路过村庄时，母亲因为行礼慢了些，被随从用马鞭抽倒在积水的沟渠里。雨水顺着艾登的眉骨流进眼睛，他看到玛德琳正用门牙咬住下唇，淡金色的睫毛颤抖得像风中的蛛网。
“我应征”艾登吐出嘴里的泥浆，发现左侧臼齿已经松动。当沃顿拽着他头发站起来时，他注意到妹妹悄悄把某个东西塞进了他腰间破洞。那触感像是母亲用荨麻线编织的护身符，里面应该还缝着去年圣火光节时，神父施过福的苦像碎片。
罗杰打了个手势，两名卫兵立刻用铁链锁住艾登的手腕。这种专门用来押送农奴的锁链中间只有半尺间距，确保俘虏既不能逃跑也无法自尽。当托马斯的尸体在风中轻轻旋转时，埃里克突然发现远处山丘上有反光闪动——好像是某个披甲骑手正在观察村庄，阳光在那人的头盔上折射出苍白的光。
忽然之间，锁链的摩擦声突然停止了。
艾登听见沃顿倒吸冷气的声音，接着是铁靴慌乱后退时踩断树枝的脆响。他抬起被雨水糊住的眼睛，看见山丘上的反光已化作一道银色闪电俯冲而下。
单骑。
只有一人一马，却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骑士的重甲在雨中作响，肩甲上蚀刻的不认识的徽记——是交叉铁剑与断链——在阴云下泛着血锈般的暗红。当战马人立而起时，艾登看清了那副没有面甲的护盔，铁灰色的金属上布满细密的凿痕，像被无数把匕首刮擦过。
“私刑征召？”骑士的声音像是两块燧石互相摩擦：“奥利弗家的狗胆子见长啊。”
罗杰的独眼剧烈收缩。他青铜剑柄上的骑士纹章显得可笑起来，像孩童玩具般被骑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卫兵队长后退时时撞上了磨坊的墙壁，腐朽的木屑簌簌落在他镶着银线的肩带上。
“这是合法——”
骑士的钉头锤打断了辩解。锤头带着三道棱刺砸在罗杰胸口，护心镜凹陷的瞬间，艾登听见了肋骨连续断裂的脆响。卫兵队长跪倒在地，喷出的血沫里混着内脏碎片。
沃顿的剑刚出鞘一半，骑士的战马已经调转方向。那匹肩高近六尺的黑色阉马前蹄扬起，包铁的蹄掌重重踏在沃顿胸口。卫兵的锁锁子甲像蛛网般裂开，凹陷的胸腔里传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玛德琳的尖叫卡在喉咙里。艾登用锁链缠住妹妹的腰往沟渠滚去，余光瞥见最后一个卫兵正手脚并用地爬向树林。骑士从马鞍袋抽出一支投矛，动作流畅得像在摘取成熟的果实。投矛破空的呼啸声后，远处传来肉体被钉入树干的闷响。
乌鸦群腾空，在尸体上方形成旋转的黑色漩涡。
骑士下马时，铠甲接缝处的血水滴在艾登脚边。他摘掉右手的铁手套，露出手背上同样暗红的烙印——只是匕首图案覆盖了原来的子爵家徽。
“德克”他蹲下来时，护膝发出生涩的金属摩擦声：“看来他们还没教会你像狗一样乖乖听话。”
艾登的呼吸凝滞了。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三年前独自焚毁子爵粮仓，导致数名征税官葬身火海的暴徒——此刻正用粗糙的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泥浆。德克右眼下方有道延伸至耳根的伤疤，让他的表情永远停留在讥诮的状态。
“知道为什么我只身前来吗？”德克用剑尖挑起沃顿腰间鼓胀的皮袋，铜币哗啦啦洒在血泊里，“每个铜板都沾着农奴的血。”
他抓住艾登的锁链，匕首划过时火花四溅：“格雷兄弟会会拯救一切绝望的人。”
艾登颤抖着展开护身符，里面的苦像碎片在雨中泛着微弱的光。德克看见后突然笑了，从颈链上扯下个相似的麻布包扔给艾登。
“你母亲编的？我也有一个”他转身时盔甲掀起血腥气的风：“日落前到黑水河磨坊来，如果你们想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
当德克翻身上马时，艾登注意到他左腿动作有些不自然——那应该是去年冬天被子爵的陷阱钢齿咬穿的旧伤。黑色战马踏过罗杰扭曲的尸体，骑士的背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唯有盔甲上的断链徽记依然清晰。
磨坊边的榆树在风中发出呻吟。艾登攥紧妹妹塞给他的燧石片，看着德克临走时在地上留下了清晰的马蹄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