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镇。
这鬼名字,听着就带股子血腥气。镇子破得掉渣,像块被野狗啃过的烂肉,胡乱扔在边境线上,被风雪和时间腐蚀得不成样子。房子东倒西歪,墙皮剥落,窗户残破,像是被无数只野兽啃噬过。街道更是泥泞不堪,混杂着融化的雪水、尘土和各种不知名的污秽,每一步踩下去,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深的地方甚至能陷进小腿。
整个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精的辛辣、呛人烟草的焦糊、经年累月洗不掉的汗臭,还有一股子浓烈得让人反胃的铁锈味儿——那是血腥气,是凝固又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这各种味道混在一起,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你的喉咙,提醒你这里不是善地。
陆野把身上那件破棉袄裹得更紧了些,领子竖起来挡住灌进脖颈的冷风。他的眼睛,锐利地扫过街道两旁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每一个晃荡的人影。他们眼神要么是麻木的,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顾着自己蹒跚前行;要么是警惕的,像受惊的野兔,随时准备逃窜;要么干脆就是凶狠的,像饿极了的野狼,贪婪而危险地打量着每一个可能的目标。
这里,拳头最大,子弹说话。
“操,真他妈不是人待的地方。”萧战压低声音,啐了一口,脸上那层油彩都盖不住他眉宇间的嫌恶。他见过不少混乱之地,但黑石镇的原始和肮脏,似乎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
陆骁像个影子,死死贴在陆野身后。他脑袋还是不清醒,看人的眼神直愣愣的,没有焦点,充满了茫然和恐惧。但他身体却绷得像块石头,紧紧抓着陆野的衣角,下意识地护在陆野侧前方,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吼,像是一头受伤又警惕的小兽。这是他身体里残留的野兽本能,在感受到危险时,会自发地作出反应。
三人在镇子边上找了个塌了一半的破棚子,勉强能遮点风雪,暂时猫了起来。棚子里堆满了垃圾和烂木头,散发着腐朽的味道,但至少能挡住刺骨的寒风。陆野让陆骁靠着相对干净的墙角坐下,自己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
萧战交代了两句:“我出去转转,打听点情况。你在这儿看着阿骁,别让人靠近。记住,这里没好人,谁都别信。”他的身形一矮,像条滑不溜丢的泥鳅,钻进昏暗的巷道,很快就消失在镇子深处那片混乱的阴影里。他的脚步轻盈而迅速,显然对这种复杂地形的穿梭驾轻就熟。
陆野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耳朵捕捉着远处传来的各种嘈杂声响。叫骂声,狂笑声,女人尖利的哭喊声,偶尔还有几下沉闷的撞击声,或者玻璃瓶碎裂的声音,诉说着这里的无序和暴力。他的心脏沉甸甸的,像坠了块铅。
来这儿,是搏命。不来,也是死路一条。他知道,这里的每一个声音,都可能代表着一次冲突,一次罪恶,或者一次生命的终结。
没过多久,棚子外的风雪里钻进来一个人影。是萧战。他脚步有些急促,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但那双藏在油彩下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找到了猎物的野兽。
“搞定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或者说,是那种在刀尖上跳舞的刺激感。
“在哪儿?”陆野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紧紧盯着萧战。
“黑市拳场,他们管那叫‘角斗场’。”萧战从怀里摸出半截皱巴巴的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凝结、消散。烟草的辛辣味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就在镇子西头,那个废弃的老钢铁厂里头。地方够大,也够隐蔽。”
“规矩?”陆野问,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迫切。他知道,规矩决定了他要面对的危险程度。
“简单,也他妈够狠。”萧战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上台,打。赢了拿钱,输了…就地埋。”
“生死自负。”
四个字,像冰锥子扎进陆野的心脏,激起一阵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预料之中的麻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瞳孔缩了一下,像是一只在黑暗中锁定目标的野兽。要的就是这个。一个可以用命换钱,用拳头说话的地方。一个没有规则,只有生存本能的地方。
“多少钱报名?”陆野问道。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他们现在身无分文。
萧战伸出三根手指,在陆野眼前晃了晃。“一个人,三万。”
三万!陆野呼吸滞了一下。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三万块,足够买好几条人命了。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只是沉默地把自己身上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几张零散的钞票,皱巴巴的,带着血迹和泥污,是他从疤脸那伙追兵身上搜刮来的。还有几个看着还算值钱的硬货,比如一枚生锈的打火机,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加起来勉强凑够两万出头。
萧战也二话不说,把自己藏在内衬里的积蓄全倒了出来。一堆零零碎碎的票子,面值都不大,还有几个看着还算值钱的小玩意儿,比如一枚磨损严重的金属徽章,一块破旧的怀表。这些都是他多年亡命生涯中攒下的保命钱。
两人扒拉了半天,总算把三万块钱凑齐了。那叠厚薄不均的钱被陆野攥在手里,触感粗糙,带着各种奇怪的味道。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三万斤的石头,更像是压着活下去的希望,是他们唯一的入场券。
“我上。”陆野看着手里的钱,抬头看向萧战,眼神冷硬,没有丝毫犹豫。他知道,萧战是盟友,但他不能把弟弟的安危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而且,论起搏命的狠劲和底层厮杀的经验,他或许比萧战更适合这个地方。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山林野兽的血液,他的骨子里刻着“以牙还牙”的生存法则。
萧战并不意外。这小子的眼神,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看出来了。骨子里是头不认命的狼崽子,够狠,也够疯。他没有矫情,只是点头道:“行。我去打听打听,看看今晚有没有什么扎手的硬点子,或者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消息。阿骁,”他转向一直安静待着,眼神迷茫的陆骁,“你找个安全点的地方,藏好了,等我们回来。”
陆骁看看陆野,又看看萧战。他听不懂太复杂的对话,但他看懂了陆野的眼神——那是让他等待,让他安全的意思。他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保证,又像是在表达一种不安。他知道,哥让他等,他就必须等,哪儿也不去。他能感受到哥哥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决绝和危险的气息,那种气息让他既害怕,又觉得安心。
去钢铁厂的路,越走越偏,越走越荒。
他们离开了镇子的中心,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走向镇子西边那片废弃的工业区。
废弃的钢铁厂,像一头匍匐在黑夜里的巨兽,锈迹斑斑的巨大厂房轮廓狰狞,在风雪中显得格外阴森可怖。高大的烟囱像折断的骨骼,直刺向铅灰色的天空。
厂房大门口,杵着几个彪形大汉。他们穿着脏兮兮的皮夹克,敞着怀,露出纹身和精壮的肌肉,体型魁梧,手里拎着手臂粗的铁棍,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他们的眼神浑浊而凶狠,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打量牲口般的漠然,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评估着他们的价值和威胁。
萧战上前,把那叠凑出来的三万块钱递过去。钱被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一把抓走,塞进口袋,连数都懒得数,仿佛这只是一堆废纸。守门的大汉用浑浊的眼睛上下扫了陆野一遍,眼神里全是赤裸裸的轻蔑和一种等着看好戏的冷酷。随后撇着头哼出一声,算是放行,侧身让开了一条缝,露出厂房内部昏暗、嘈杂的一角。
陆野面无表情,带着陆骁和萧战,迈步踏进了钢铁厂。
一股灼热、狂躁的气浪,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嘶吼和咆哮,瞬间扑面而来,像是闯入了另一个世界。厂房内部,空间巨大得惊人,曾经是机器轰鸣、烈焰飞腾的工业心脏,此刻却变成了一个烧得滚烫的巨大熔炉,塞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人群的中央,是一个用粗大的铁丝网围起来的简陋擂台。与其说是擂台,不如说是个铁笼子,边缘处甚至还残留着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地面坑坑洼洼,铺着一层厚厚的沙土,但那沙土已经被暗红色的血迹浸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仿佛整个地面都在渗血。
此刻,铁笼子里,两个赤裸着上身的壮汉,正像两头发了疯的野兽一样疯狂地撕打、撞击。没有规则,没有技巧,只有最原始、最野蛮的力量和血性。他们互相撕咬、抓挠,用尽全身力气将对方撞向铁笼,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骨头断裂的脆响,混合着周围人群癫狂的呐喊、咒骂和下注声,汇成一股令人血脉偾张又毛骨悚然的声浪,像是地狱里恶鬼的狂欢。
这里,就是角斗场。亡命徒的乐园,强者的天堂,弱者的地狱。
陆野站在入口的阴影里,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盯着铁笼里那血腥的搏杀。他听着周围那如同野兽般的嘶吼和狂热的叫嚣,身体里的血液,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奔流。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浓烈、刺鼻。但也从中,嗅到了一线生机。
用命,换活路。这里是地狱,但或许也是他能找到一线生机的地方。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紧紧抓着自己衣角,身体微微发抖的陆骁。弟弟的眼神依旧迷茫,但那种对环境的恐惧和对他的依赖,是如此真实。陆野能感觉到陆骁身体的僵硬和颤抖,他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声,像是在无声地哀求。
“等着我。”陆野的声音很低,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给弟弟承诺,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陆骁仰着头,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但他还是用尽全力点了点头。他信他的哥哥。
萧战拍了拍陆野的肩膀,眼神凝重,声音压得更低:“小心点。别硬碰硬,多用脑子。这里的有些家伙,不是看着那么简单的。”
陆野没说话。他只是深吸了一口这污浊却又充满力量的空气,那空气像是带着血腥味的兴奋剂,让他更加清醒。然后,他迈开脚步,逆着那些狂热的人流,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那座血腥的铁笼。
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燥热的空气里,像是走在血泊中。每一步,都带着一股子要将一切阻碍碾碎的狠劲。
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