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找一个存心躲藏，或是失魂落魄到不知身在何处的人，并不容易。
施成风却并不着急。他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运气。
他没有去官府询问，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打听。他只是随意地在城里溜达，从繁华的街市走到偏僻的陋巷，从香火鼎盛的寺庙逛到无人问津的荒祠。他的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捕捉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可能藏匿着绝望灵魂的阴影。
黄昏时分，雨势渐歇，天边勉强透出一抹惨淡的橘色。
施成风晃悠到了城南一处破败的城隍庙。这里早已荒废多年，神像蒙尘，蛛网遍结，只有角落里还堆着些乞丐们留下的破烂铺盖。
一股若有若无的酸腐气味，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在空气中飘荡。
施成风的脚步停在了庙门口。
他的目光落在庙内最深处，那尊缺了半边脸的城隍爷神像脚下。
那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一个极其瘦弱，衣衫褴褛，头发如同乱草般纠结成团的人。他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恐惧。他的身旁，散落着几块干硬发霉的馒头屑，一只破了口的粗瓷碗里，还剩着半碗浑浊的雨水。
施成风缓缓走了进去，脚步很轻，没有惊动他。
他站定在那人影面前，静静地看了片刻。
然后，他轻轻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金勿用？”
那蜷缩的人影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缓缓抬起了头。
一张年轻的脸庞映入施成风眼帘，只是这张脸，早已被污垢、泪痕和绝望所覆盖。他的眼睛很大，曾经或许是清澈明亮的，但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看不到一丝光亮。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沾着些许食物残渣和泥土。
这副形容，比街头最落魄的乞丐还要凄惨几分。任谁也无法将他与那个曾经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金家小少爷联系在一起。
金勿用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呜声，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想要把自己完全藏进神像的阴影里。
“别怕。”施成风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温和，“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他蹲下身，与金勿用保持着一个不至于让他感到威胁的距离。“我是施成风。或许……你父亲金万山，曾经跟你提起过我？”
听到“金万山”三个字，金勿用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混乱所淹没。他剧烈地摇着头，双手抱住了脑袋，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爹……娘……火……好大的火……都死了……都死了……”
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无声地滚落下来。
施成风叹了口气。看来，这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对这个从未经历过风浪的年轻人打击太大了，他的神智已经濒临崩溃。
“我知道你很难过，也很害怕。”施成风放缓了语速，试图安抚他，“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活着的人，总要面对。你现在这个样子，若是你爹娘泉下有知，恐怕也不会安心。”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干净的布包，里面是几个还带着热气的肉包子。“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肉包子的香气飘散开来，金勿用耸动了一下鼻子，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腹中传来了“咕咕”的声响。饥饿的本能似乎暂时压过了他的悲伤和恐惧。他迟疑地伸出手，却又在快要碰到包子的时候猛地缩了回去，警惕地看着施成风。
施成风笑了笑，将一个包子递到他面前，自己拿起另一个，咬了一大口：“放心吃吧，没毒。”
也许是施成风的态度足够坦诚，也许是他真的饿坏了。金勿用犹豫再三，终于颤抖着接过了包子，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吃得太急，被噎得直咳嗽。
施成风又递过自己的水囊：“慢点吃，还有。”
看着金勿用那副狼狈却又透着一丝脆弱的模样，施成风心中暗叹。真是世事变迁，风水轮流转。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吗？”等金勿用吃完两个包子，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施成风才轻声问道。
金勿用眼神又开始涣散，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断断续续地说道：“火……好大的火……到处都是烟……我好想进去救爹救娘……后来……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醒来就在庙里了……”
他的记忆显然是混乱而模糊的，似乎被人为地处理过，或者是因为惊吓过度而产生了偏差。
“那你……四个哥哥的事情呢？”施成风换了个话题。
提到哥哥们，金勿用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悲伤：“大哥……大哥被人伏击……死在了运镖路上……二哥……二哥谈生意时被人暗算……三哥……三哥去追查凶手，也……也没回来……四哥……四哥被绑票，爹交了赎金，他们还是……还是撕票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助和绝望：“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施成风默默地听着。金家四子的死因各不相同，却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死亡。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足以让任何一个父亲心力交瘁，甚至萌生死意。
“好了，先别想这些了。”施成风站起身，“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跟我来，我先带你找个地方洗漱一下，换身干净衣服。”
金勿用有些迟疑，但看着施成风温和而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踉踉跄跄地跟着他站了起来。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破庙的门缝里照进来，落在金勿用那满是污垢的脸上，似乎……也照亮了他眼中一丝微不可察的、求生的光芒。
施成风知道，要解开金玉山庄的谜团，首先要做的，是让眼前这个破碎的灵魂，重新找回一点……人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