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到村子边缘的山坡那儿去。
因为没人愿意陪我,所以我总是一个人。
我的活动很简单:靠着一棵苹果树,等着太阳落山。
而现在,却多了一项———
等着那个女人出现。
她的到来让我感到久违的温暖,哪怕我们只是隔着一棵树,靠在一起。
傍晚风大,吹得树叶相互抽打,地上黑色的阴影晃动着,像死水泛起涟漪。
太阳挨上远处的山尖。
清脆的鸟鸣声和山谷里的回响叠在一起,那几只鸟盘旋了几圈,飞进坡下的树林里。
至此,一切又变得平静,变得和从前一样。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太阳,思绪早已以飞往外太空。
衣袖间轻微的摩擦声响起,她似乎是慢慢地坐了下来。
她动作一向轻柔,但好在我耳力略胜一筹,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到来。
我们坐在这里。
我们会交谈,会幻想。会聊宇宙、聊生命。会从第一声啼哭聊到生命归于尘埃。或者干脆聊得轻松一点,聊聊落日,聊聊这棵苹果树。
也许这些闲谈已经发生了,也许还没有。
至少现在,我们只是沉默地坐着。
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
同时,她叹了口气。
很轻,夹杂在穿过树叶的风里,但我听得出来。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交流,我想。
对视是交流,呼吸也是交流。
大概是我太孤独了,也或许是她太过独特。
我总是忍不住想要跟她产生更多的接触。
我找个什么样的话题合适呢?幻想里的那些她真的感兴趣吗?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或许她不喜欢那样抽象的东西呢?那么还能聊些什么呢?聊聊余晖?聊聊风?聊聊…明天能否继续见面?
如果她并不想跟我聊天呢?如果我的讲述枯燥无味呢?如果她更在意日出而不是日落呢?
无数念头在我脑海中纷涌而出,我甚至抓不到一个完整的开头。
“砰”。
一颗苹果掉了下来。
我愣了一下,随后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这一刻,我比牛顿还感谢苹果。
我捡起那颗苹果,大致看了一下,很健康。
“你要吃…”
“腐烂了。”
她是背对着我和苹果,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靠听声音得出“这颗苹果已经腐烂了”的这个结论,但至少它的外表是红亮完整的。
“为什么?”
“因为它跳下来了。”
“为什么不能是太重了,苹果枝承受不住掉下来的?”
“哦?那我还可以说是资源不够,枝叶掠夺果实水分,果实缺水才脱落的。”
“你怎么确定的?”
她沉默片刻:“反正你又听不懂。”
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于是自然而然地,我们冷场了。
我很擅长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控制不住地反省,有时给我一种这习惯会伴随我一辈子的感觉。
此刻也是如此,似乎是我刚刚的态度太过强硬?又或许是我的问题太过愚蠢?总归是浪费了一个话题,我应该道个歉。
“对不起。”
却是她先说。
我愣了一瞬,也许我们真的有着别样的默契。
“嗯?”
“你又不是苹果,你当然听不懂。”
她这话说的…为什么总把自己当成苹果?当然,如果我这么问的话,我们两个人应该再也没有下一个话题了。
“我觉得,成为苹果也不错。”我说:“甜如冰糖,红如晚霞。没有人会讨厌它。”
“它不自由。”她转过身注视着太阳。
“嗯?什么是自由?你是说不依靠枝干或者茎长大吗…哪有这样的植物?”
“不,不是…是因为表皮。它生来就被果皮覆盖,在被切开或咬开前,从未自由地呼吸过。”
“可是表皮是防止它被氧化的,是保护它的。”
“不是所有的伤害都来自外界,苹果的腐烂就是由内开始的。有的苹果外表看似很完美,其实内在早已开始腐烂了。”
“…”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们眼中的苹果不是一个东西,再说下去只会吵起来。
我不喜欢吵架,我也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哪怕她还没承认。
“你很悲观。发生了什么?”我问她。
她说的从来都不是苹果。
“我?我有什么可聊的?”她仰起头,我只能用余光看到她的下颌线。她很瘦。
“我不觉得每天独自来这里看日落的人是正常人,我自己除外。”这次,我侧过头看她。
“…”她沉默一瞬,不再看太阳。她低下头,黑色的长发挡住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像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我是医生。”
很光鲜亮丽、很伟大,也是我理想的职业。
“我想救很多人。”
“我也很想死。”
听起来很矛盾,我问她:“为什么想死?”
“我生病了。”
“哪里疼?”
“是心理上的。”
“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吗?那…哭一会?”安慰人不是我擅长的事,此刻我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我哭不出来的,我没有什么立场哭。过去的事已经无法对现在的我造成伤害,打我的一巴掌也不会穿过时空再给我来一下。”她的情绪有些激动。
“哭泣为什么需要理由?”
“因为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要脸,他们需要我争脸面。我不能因为这种小事哭…更不能做不好这些事。”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想你呢?”
她没说话,只是衣服和树干的摩擦声变大。我朝她的方向看去,她正用指甲在手臂上掐出一个个血痕。
她很痛苦。
“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你不产生这样的想法只是因为你没离开过熟悉的环境。苹果在树上的时候,谁都发现不了它生病了。”她的嗓音沙哑,略带疲惫。
“嗯…你还真是喜欢拿苹果作比。”
“只是你从来没有清晰地了解苹果。”
“等等…怎么又回到苹果身上了…”
“人本来就是苹果。”
“…你果然是生病了。”
“哈?你说的对!我真是疯了才会跟你说这么多——明明连对苹果的看法都不同,我还寄希望于你能理解我。”
最后几个字混在她的笑声里。
我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无奈、自嘲、崩溃…总之,我不敢打断她。
“太阳落山了。”她说。
语气平静到让我陌生。
“你快回去吧。走夜路很危险的。”她催促道。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回去。”
“这里晚上很冷的。”
“我知道。”她不再看着手臂,而是盯着那颗苹果树。
“你不怕冷啊?”
“怕。”
“那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要等一个结果。”
“什么?”
“我头顶有一颗苹果。等它掉下来,如果它没腐烂我就回去。”
“如果腐烂了呢?”
“我有一根绳子和一个小马扎。这有一棵树。”
“为什么要用一颗苹果决定自己的死活?”
“我说过了,人就是苹果。”
我第一次绕过树,站在她的面前。
她把头埋进臂弯,额头抵在膝盖上。
“那我还说,成为苹果也不错。”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被风吹起的碎发。
“我做什么可以改变你的想法?”
“你帮不了我。苹果长在这,长在这棵树上…这就是根源。苹果的所有成长都是由这棵树决定的——树没有给苹果的那些必需品,苹果自己也是无法补偿给自己的。”
“抱歉,我没有斧头。”
“我知道。”她说。
“但我有一把小刀。”
“嗯。”她露出一双眼睛。
我看得到她无声的求助。
她说过,她想救很多人。
她说,她也很想死。
但我想,她其实更想被拯救。
于是。
“你让一让。”我说。
那颗苹果的位置算不上很高,我在第二次起跳时顺利摘下了它。
“你…”
“我觉得,你会拥有一颗健康的苹果。”我说。
她愣了愣,问出了那个之前我问过的问题:“你怎么确认的?”
“我不知道,但是拆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拿起小刀,小心翼翼地切开了这个苹果。
我动作很慢,因为我也有点怕面对那个结果。
“这么小心啊…你解剖苹果呢?”她调笑着。
我不敢看她的表情。
我偷偷看到了,这确实是个烂苹果。
我怕她失望。
毕竟她是第一个让我不必以讨好的姿态相处的人。而且和她在一起时,我很放松——不必担心说错话被讨厌,不用担心话题无聊,我们有着别样的默契…并且我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她是一个好人,我希望她活下去。
“你先转过去。”我说。
“我料到了,那是一颗烂苹果。”
“你猜错了,我说过你会有一个健康的苹果。你先转过去。”
她笑了一声,随即轻轻点头,转而面对着树。
我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苹果——那个从树上掉下来的、一早就被她认定“已经腐烂”的苹果。
我切开它。
挖去两颗苹果腐烂的地方,将第二颗苹果中完好的部分填充在第一颗苹果的缺口处。
我看着苹果籽和腐烂的部分,忽然想到了他们的意义。
我用小刀在山坡上刨出一个坑,把它们和泥土混在一起,填上。我把小刀插在旁边,这是我的记号。
我握着那个拼出来的苹果,转过头准备叫她。
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谢谢你。”她说。
我们对视着,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相同的身影。
她紧紧地抱住我,眼泪浸湿了我肩膀处的衣服。
我回抱住她。我说:“我爱你。”
她没有抬起来,没有丝毫意外,她当然知道。
即使我没有她那么懂苹果。
但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两颗外形一样、腐烂位置、程度也一样的苹果。
如果有,它们就是同一颗苹果。
就像我和她。
“我们现在有一颗健康的苹果。”
我把苹果递给她。
“你要记得它,别总惦记坏掉的东西。”
“那些腐烂的部分和种子埋在一起,我会好好照顾它们。它们会长成一棵苹果树,长成比我们依靠的这棵要更高大更健康的树。”
“你说苹果不能补偿匮乏的东西给自己…但我想由它的种子长出的苹果树可以。”
“所以,放心地回到你的现实世界吧。”
“亲爱的我。”
天彻底黑了,我收起小马扎和绳子。
明天,又要我自己一个人看日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