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一张浸透墨汁的绒毯，沉甸甸地压向城市。贝贝和格伦搭上了最晚一班公交车，锈迹斑斑的金属车门在启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仿佛垂死之人的呻吟。车内顶灯蒙着层厚厚的灰，昏黄的光晕里漂浮着无数细小尘埃，随着车辆颠簸在半空划出诡异的弧线。空调出风口断断续续吐出浑浊的热风，混合着陈年皮革座椅的霉味、乘客身上残留的汗酸气，以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廉价香水味，在狭小的车厢内交织成令人窒息的气味网。车窗外，霓虹灯在雨雾中晕染成斑斓色块，如同这座城市溃烂的伤口在夜色中渗出的脓血。
贝贝默不作声地坐在格伦对面，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她蜷缩在座位角落，黑色连帽衫的阴影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手机屏幕冷光映在她脸上，手指反复划动着妈妈未回复的短信界面 —— 最近一条消息停留在三个小时前，那句 “职校你是不能去的，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回老家爷爷那边的学校。”
她的帆布鞋尖不安分地轻点地面，节奏紊乱，像是在敲击着某种无声的鼓点。时不时，她会警惕地瞥向四周，目光扫过车厢里寥寥无几的乘客：醉醺醺倚在扶手上的中年男人，帽檐压得极低、裹着厚外套不停咳嗽的老者，还有戴着耳机、眼神空洞望着窗外的年轻女孩。每个人的轮廓都在晃动的光影中扭曲变形，仿佛随时会化作张伟的模样，而那男人后颈狰狞的锚链刺青，此刻仿佛也在她眼前不断放大。
格伦则将身体靠向车窗，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一直盯着窗外的路况，有意不去看她。玻璃上被他哈出的雾气模糊了外面的景象，却遮不住他眼底的忧虑。街边的路灯散发出昏黄而摇曳的光，在柏油路上投下破碎的光影，车辆驶过，那些光斑便如碎金般跳动。远处的高楼大厦早已褪去白日的繁华，只剩下零星的窗口亮着灯，像是巨人脸上空洞的眼睛。而越往前行驶，建筑便愈发低矮破旧，街边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卷闸门上喷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广告，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未洗净的涂鸦，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狰狞。他注意到路边电线杆上贴着泛黄的寻人启事，照片里孩子的笑容与贝贝苍白的脸重叠，心中涌起一阵刺痛。
然而令格伦没想到的是，贝贝早已偷偷将手机摄像头对准了他。她低垂的眼睑下，目光专注而复杂，手指轻轻按在快门键上，每一次拍摄都像是在捕捉某种珍贵而又脆弱的东西。镜头里，格伦的侧影被路灯的光影切割，时而明亮，时而隐入黑暗，他紧锁的眉头、紧绷的下颌，都被清晰地记录下来。贝贝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手机相册里已经存了二十多张格伦的照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车厢内的气氛愈发压抑。公交车的报站器发出沙哑的电子音，每一次播报都像是在倒计时。贝贝的心跳随着车辆的行驶逐渐加快，胃部传来阵阵痉挛般的疼痛，这是近两年来的老毛病了，每当恐惧和焦虑袭来，就会如同毒蛇般噬咬她的内脏。她悄悄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药片，趁着昏暗的灯光迅速咽下，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恐惧。格伦从车窗倒影里瞥见她的动作，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攥紧了衣角，他知道此刻任何关心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临近晚上十点，公交车终于在贝贝家所在的小区前停下。这里说是城中村，实则更像一片被遗忘的废墟。公交车过来的路上，全是低洼的矮房，墙体斑驳，裂缝纵横，有些墙面甚至用木板和铁皮随意修补着。路边的电线杆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电线，如同巨大的蛛网，在夜风中微微晃动，不时迸出细小的电火花。街边的路灯大多已经损坏，仅有的几盏也散发着微弱而不稳定的光，将地面照得忽明忽暗。几间破旧的小卖部还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透过蒙尘的玻璃，映出里面杂乱堆放的商品，以及店主疲惫的身影，货架上摆放的过期食品包装，在光影中显得格外诡异。
贝贝和格伦缓缓走下车，公交车轰鸣着驶离，尾灯在黑暗中渐渐消失，只留下两人站在原地。夜风裹挟着垃圾腐烂的气味和下水道的恶臭扑面而来，贝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地靠近格伦，却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微微后退了半步。“走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格伦默默点了点头，两人并肩朝着小区走去，脚步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未知的深渊。路边的水坑倒映着破碎的月光，仿佛无数只眼睛在窥视着他们。
小区的入口处，一盏摇摇欲坠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照亮了入口处歪斜的铁门。铁门上锈迹斑斑，挂着的 “欢迎回家” 的牌子早已褪色，边缘卷曲，在风中轻轻摇晃，“欢” 字的半边已经脱落，像是在嘲笑这个词的讽刺。走进小区，里面的景象更加破败。坑洼不平的路面上积着污水，反射着微弱的月光，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两侧的楼房如同一个个巨大的黑影，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只有少数几扇透出昏暗的灯光，偶尔还能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摔东西的声音，其中一声女人的尖叫划破夜空，让贝贝的身体猛地一僵。
贝贝的家在小区深处的一栋老楼里，楼梯口的声控灯前几天还爆了一盏。他们借着月光上楼，贝贝走在前面，格伦紧跟其后，上楼的这段时间他们严肃地没发出一丝动静，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终于，他们来到了家门口，贝贝的手在包里摸索着钥匙，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试了几次才将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屋内漆黑一片，寂静得可怕，只有冰箱压缩机轻微的运转声。贝贝打开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凌乱的客厅。张伟不在家，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他身上那股刺鼻的烟酒味，仿佛无处不在。
“叔叔为什么总是不在家？” 格伦再一次打量着这间屋子。
贝贝将今天的 “收获” 放在沙发边上，顺势躺了下去，随后毫不在意地说道，“幽会去了，你信吗？” 她的语气带着嘲讽，却难掩声音里的疲惫。她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形状像极了张伟挥拳时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