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袅恩将仇报,于是美好未来,亦是灵魂的教师和仅存的救星,给予了她解脱,众生渴望的雪与火披在她脸上。她的同伙就地解散,由我们羁押去往城市各处忏悔,到此蒙尘的宝珠又焕发出怜悯之光。陈萱泉写。”
尚虔棠默读到陈萱泉的名字,明白自己读到了报告末尾,她转头看着坐在旁边的玩笔的陈萱泉,把两张写满报告的米黄色纸递到陈萱泉面前叮嘱:“墨水还没干,小心别弄脏了。”
“谢了啊,没你我又要被说错别字太多了。为什么字造得这么复杂还能流通啊——看着这堆蓝色小蛇,我就晕了。”陈萱泉望着天花板,捂着一只眼睛郁闷地抱怨。
尚虔棠的看法和陈萱泉相反,但她没有表明态度,她知道陈萱泉素来不爱学习,写字也没有打好基础,说了也是受她一顿气。
“你看,这里,这里,”尚虔棠指出纸上的几处错字,“我改好的字在旁边,你把错的划掉吧?”
陈萱泉抽出透明笔筒里的美工刀,围着错字周围转划,然后抖一抖纸,错字和报告分离了。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尚虔棠也不禁惯咋舌。奇怪的读写习惯。
“对了,这篇报告干嘛写得像颂词?”尚虔棠问,“干脆改名叫神圣的美好未来算了。”
“先生喜欢。”陈萱泉托腮翻了个白眼,“不这么写,茶会里可是要被他盯牢的。”
“是这样啊。萱泉,你做了长喙鸟这么久,能写这种风格的报告,是不是也很喜爱美好未来啊?”尚虔棠小心翼翼地问出口观察陈萱泉的反应。
“我从不信有美好未来的存在,更谈不上喜爱了。”陈萱泉冷笑一声,无意中把手臂放到纸上摩擦,纸被弄花了一块,她低头看了一眼,把报告叠成方块丢到一边,“听到有个东西给自己取名叫美好未来,我真的很吃惊。”
尚虔棠感觉自己好像触到了朋友的阴影。陈萱泉越说越无精打采,又拿出一支烟点燃,背对着尚虔棠看着橙色玻璃窗放大的天空和阳台。
窗外有条弯弯的中号钟摆,那是陈萱泉刚进门时,住在楼上的影子从楼上跳下来,一只腿被铁杆撕扯挂在雨棚上,因为这种钟摆很快就会消失,陈萱泉就没管。
“……但是没有办法,美好未来比暴君都要狠!“陈萱泉抽到一半突然激动地说,“仗着捡来的力量肆意妄为,我差点……”
说到捡力量,尚虔棠顿时想起她刚来死后世界在舞会上听过的故事:
一个幽灵靠头顶上的光团,创造了美好未来。
这个故事是真的?
“怎么啦?它得到这么强的力量,迟早会付出代价的,还是放宽心吧。”尚虔棠拍了下陈萱泉的肩膀,关切地问,“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不想让你煎熬,你还是继续失忆吧。”陈萱泉扔掉烟头。
陈萱泉这话一出,尚虔棠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木地板被她的鞋踩得吱呀响。
“你怎么知道我失忆?”最后尚虔棠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是说了吗?你没失忆就会像我煎熬。你不会若无其事地来茶会,完成考核,又来问我对美好未来的看法。你不会。”
有什么心事是我藏不住的呢。尚虔棠不由得抓紧袖管想。其实有肯定有,就是没有心理准备且颠覆观念的事情。不过这种事,她想到一点皮毛也觉得恐怖了。
“那……”尚虔棠脱口而出,“你有想过反抗美好未来吗?”
“美好未来是不可战胜的。”
陈萱泉的烟缭绕了窗和墙上挂的衣服和地图,仿佛她面前站着准备和她讨论计划的人,同心协力地献出自我,为美好未来效命。
尚虔棠没有打破这份平静,起身离开了这间公寓,已经问得够多了,该缓走下露天楼梯去了,她们之间不需要说再见。陈萱泉却追了出来,指着尚虔棠说:
“一起走,我要让其他人看到你已经是长喙鸟的人员了,不要来找你麻烦。”
“萱泉,谢谢你!”尚虔棠热情地回应。
然而,美好未来并非不可战胜,只是需要更多智慧,更多计谋,这是陈萱泉加上她也达不到的。尚虔棠走着走着,思考到这又笑了。这不等于没法战胜美好未来嘛。
“在想啥?”陈萱泉余光看到尚虔棠凝重的表情,不禁问。
“萱泉,你听说过戈安洛斯吗?”尚虔棠平静地将耳边的头发挂在耳朵上问。
“这是——什么啊,一个地名?”陈萱泉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摇头。
“不知道,或许是我梦过,误以为成现实了。”
与此同时,伊芙来到后院,走到一半便再也不敢上前,只是旁观着。
于东浑身烟火味,背朝天倒在后院的杂物上,脖子有些错位,像一堆被遗弃的抹布,刚才医生已经来报告过于东没救了。
旁边有个伪人站在杂物堆旁边,模仿强迫症扣扣子,手指吹奏似的按像油亮的章鱼吸盘,此种景象,伊芙平时一定会笑出来的,但失望已经牢牢抓住她的心,她在考虑编几句安魂悼词。
难道马车夫隐藏了实力,可以近身扭断于东的颈脖,砸碎了她最上心的棋子?如果于东外强中干,疯癫优于枪法,她根本不会选中他,牺牲尊严扮一个无辜的妹妹。
伊芙吞咽了一下,回忆戏演到了哪里。她该接受现实了。
于东从不需要甜蜜的故事和礼貌的道歉,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固然讨喜,却也是最好的敷衍,治不好病的假药。他需要有人指出,他的内心混乱不堪,但这样会妨碍她做事。但现在是可以隐晦地说出真相的时候了。
“你来了,我很高兴。家里还有汤吗?我想尝尝鸽子的味道了。以后衣服不要挂在葡萄架上,会被风刮走的。晚上记得到普泊酒馆帮我点一杯酒,今天我该请艾司喝的。”
伊芙蹲下来听了于东半天骨头滚唱片的破损翁动,她长叹一口气,说:“不,哥哥。”
于东抬了一下眼皮,他的眼神狠戾到让人不敢直视。“你不是妹妹,而是一个幽灵。”
“你醒了?”伊芙吓得后退,手搭在心脏处。
“它答应的美好未来到此为止了。”
伊芙揉着太阳穴,感觉空气有点燥热。不,于东应该是把青永的那句“坠入你的,美好未来”误会成进入这座城市就是美好未来了。所以他像个主人一直在守卫他的美好未来。
“牺牲是为了和平。”伊芙试图捧着于东,好减轻涌上来的负罪感。
“嗯,除了痛以外,其他都好。”于东喃喃地说。
这种触及神经的疼痛是将过去连根拔起的痛感,是仿佛回到初生那一刻的空茫。
“之后就交给我吧——于东。”伊芙纠正着自己的习惯用语,第一次直呼于东的名字。这是于东能听懂的最后一句话。
伊芙看这眼前的人成了灵魂,才放心离开。
再见了,我的疯哥哥。她拿出镊子,从南船座的船尾夹出一颗钻石。
尚虔棠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是放信。在黑暗中第一眼看到的是戈安洛斯把她吓一跳,她再看,总感觉戈安洛斯像具冷冻死尸,僵在那里不动。
她就像踏入禁地似的进了自己的房间,把一直揣着的信放到桌子对面的橱柜第一层。她觉得这样藏不住,又把信放到最底层,但这层不仅有异味,还在滴水。中间层好好的,也不知道水是从那里来的,而且中间层的角落里有一把拇指长的钥匙。房间该上锁了。尚虔棠用手按住薄薄的钥匙拖出来,手被木头磨破了皮。信放在哪层好呢?
尚虔棠忙活了好一会儿,背后的戈安洛斯对她根本没反应。或许是,在午休?尚虔棠偷瞄了一眼,戈安洛斯坐的位置和用刀背划她脖子那天的一样。
戈安洛斯感觉绳索向他的身体输送来了一个幽灵的记忆粒子,因此不再限制自己的行动。
“你还没有把我卖给长喙鸟?”戈安洛斯说。
尚虔棠捏紧了手里的信。戈安洛斯总是不介意挑起尖锐的气氛,而他在这种气氛下如鱼得水。可她和他不同,从小遵守母亲“处事圆滑、逢迎他人”的强硬命令一直到现在,让她恍惚觉得这是她的本能和天赋,每一句话说得接近钱的闪亮是她努力的方向,因为这样让她尝到了不少甜头。但她再怎么和戈安洛斯温柔地说话,他的态度还是那样冰冷,对她的戒备还是不会松懈。到底要怎么和他交流?
“你说什么呢。如果我把你卖了,我现在就不会离你这么近,而是远远跑开了啊,戈安洛斯。”
“也是,美好未来最近下了对你的通缉令,对吗?”
“我还是不敢相信美好未来会下令杀我。陈萱泉缺的就是交际能力,伊芙想除掉我,她不想让陈萱泉更进一步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你找得回你丢失的记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尚虔棠又一次听到了记忆两字,这个巧合对她来说是惊喜,于是她略带期待地说:“那么你……”
“你一定要把我的帮助用在找回记忆上的话……”
尚虔棠连忙摆手,把头放在柜子上,过滤刚刚对话产生的杂乱回音。她想不明白戈安洛斯为什么对过去守口如瓶。
“你并不无能,至少迄今为止你还没有消失。”戈安洛斯继续说。
“这算夸赞吗?”尚虔棠把信放好,关上柜门说。
“我也不多说了,要是你审时度势,觉得美好未来就能满足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戈安洛斯见尚虔棠噤声,又抛出一个藏好的炸弹。
“还有疑问吗?”看见尚虔棠在原地定住,戈安洛斯又补充到。
“没什么,你说得很对。只是你表里如一,无聊又无情,我真是感到高兴。”尚虔棠做出沉思状大步走上前,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这么贪婪,美好未来可不会让我满足。”
戈安洛斯想不出什么话可以接尚虔棠这句刷新认知的赤裸的心声了,他顺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不要坠入美好未来。”
尚虔棠一路走来,也算明白美好未来是什么了。是的,一旦决心坠入它,要踩过许多人的尸体,喝掉许多人的记忆,并且献出自己灵魂,才得到一瞬的美好未来,最后灵魂供美好未来支配,变成简陋的砖或草。于理,这笔不公平交易的风险太大,本钱都可能没法挽回,于情,这个过程中沉重疯狂的情绪很容易让她失控。她依旧向往着美好未来,但这种只有一刻阳光的未来,她无接受。
“先就这样吧,我还是你的同伴。”尚虔棠说,“其实我并不介意自己堕落,只是我想约束一下自己,别又失去了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机会……我在过我的第二人生,我想好好活,仅此而已。”